书城公版王阳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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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世德纪附录(1)

辨忠谗以定国是疏

陆澄刑部主事时上

臣切见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程启充,户科给事中毛玉,各论劾丁忧新建伯王守仁,似若心迹未明,功罪未当者。此论一倡,一二嫉贤妒功之徒固有和者;而在朝在市,冤愤不平。臣系守仁门生,知之最详,冤愤特甚,敢昧死一言。

谨按守仁学本诚明,才兼文武,抗言时事,致忤逆瑾,杖之几死。谪居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独悟道真。荷先帝收用,屡迁至于巡抚。其在南赣,四征而福建、湖广、广东、江西数十年之巨寇为之荡平。因奉敕勘事福建,道由江西至于丰城。适遇贼变,拜天转风,舟返吉安,倡义督兵,不旬月而贼灭。人但见其处变之从容,而不知其忠诚之激切;人但见其成功之迅速,而不知其谋略之渊微;人但见其遭非常之构陷,而祸莫能中,而不知其守身无毫发之可疵。当时张锐、钱宁辈以不遂卖国之计而恨之,张忠、江彬辈以不遂冒功之私而恨之。宸濠、刘吉辈以不遂篡逆之谋而恨之,凡可以杀其身而赤其族者,诛求搜剔,何所不至。使守仁而初有交好之情,中有犹豫之意,后有贪冒之为,诸人其肯隐忍而不发乎?迨皇上龙飞,而褒慰殊恩,形于诏旨。天下方快朝廷之清明,不意功罪既白,赏罚既定,乃复有此怪僻颠倒之论,欲以暧昧不明之事,而掩其显著不世之功,天理人心安在哉!

论者之意,大略有六:一谓宸濠私书,有“王守仁亦好”一语;二谓守仁曾遣冀元亨往见宸濠;三谓守仁亦因贺宸濠生辰而来;四谓守仁起兵,由于致仕都御史王懋中、知府伍文定攀激;五谓守仁破城之时,纵兵焚掠,而杀人太多;六谓宸濠本无能为,一知县之力可擒,守仁之功不足多,而其捷本所陈,妆点过实。然究其本心,不过忌其功名而已。

宸濠私书“王守仁亦好”之说,乃启充得于湖口知县章玄梅者。切惟刑部节奉钦依:“原搜簿籍,既未送官封记收掌,又事发日久,别生事端,委的真伪难辨,无凭查究,着原搜获之人尽行烧毁。钦此。”今玄梅之书从何而来?使有之,何足凭据?且出于宸濠之口,尤其不足取信者。夫豪杰用意,类非寻常可测。守仁虽有防宸濠而图之之意,使几事不密,则亦不过如孙燧、许逵之一死以报国而已,其何以成功以贻皇上今日之安哉?设使守仁略有交通宸濠之迹,而卒以灭之,其心事亦可以自白;况可以不足凭信之迹,遂疑其心而舍其讨贼之大功哉?

其遣冀元亨往见者,是守仁知宸濠素蓄逆谋,而元亨素怀忠孝,欲使启其良心,而因以探其密计尔。元亨一见,不合而归。使言合志投,当留信宿,何反逆之日,反在千里之外乎?今元亨之冤魂既伸,而守仁之心事不白,天理人心何在乎?

毛玉疑守仁因贺宸濠生辰,而偶尔遇变。殊不知守仁奉敕将往福建,而瑞金、会昌等县瘴气生发,不敢经行,故道出丰城。且宸濠生日在十三,而守仁十五方抵丰城,若贺生辰,何独后期而至乎?

其谓守仁由王懋中等攀激起兵,尤为乖谬。守仁近丰城五里而闻变,即刻伪写两广都御史杨且大兵将临火牌,于知县顾佖接见之时,令人诈为驿夫入递,守仁佯喜,以为大兵即至,贼必易图,当令顾佖传牌入城,以疑宸濠。又令顾佖守城,许与拨兵助守。时有报称宸濠遣贼六百追虏王都者,守仁回船而南风大逆,乃恸哭告天而顷刻反风。守仁又恐贼兵追至,急乘渔舟脱身。此时王懋中安在?次日奔至蛇河,遇临江知府戴德孺,即议起兵。因不足恃,又奔入新淦城,欲与知县李美集兵。度不可居,复奔至吉安。见仓库充实,遂乃驻扎,传檄各处,起调军民。一面榜募忠义之士,方令伍文定以书请各乡官王懋中等盟誓勤王。而懋中又迟疑二日,乃始同盟。夫各府及万之兵,若非提督军门以便宜起调,其肯听致仕乡官而集乎?今乃颠倒其说,至谓守仁掩懋中之功,天理人心安在乎!

至于破城之时,焚者,宫中自焚,故内室毁而外宇存,官兵但救而无焚也。掠者,伍文定之兵乘胜夺贼衣资,众兵不然也。杀人者,知县刘守绪所领奉新之兵,以守仁号令“闭门者生,迎敌者死”,故杀迎敌者百余人。及守仁至,斩官兵杀掠者四十六人,遂无犯者矣。且省城之人,各受宸濠银二两,米一石,与之拒守,是贼也,杀之何罪?又宫为贼巢,财皆贼脏,焚之掠之,亦何罪哉?今舍其大功,而摘其小过,几何而不为逆贼报仇乎?

且宸濠势焰薰天,触者万死,人皆望风奔靡而已。及守仁调兵四集,捣其巢穴,散其党与,数败之余,羽翼俱尽,妻妾赴水,乃穷寇尔。夫然后知县王冕得以近之。今乃以为一知县可擒,甚无据也。果若所言,则孙燧、许逵何为被杀?而三司众官何为被缚耶?杨锐、张文锦何为守之一月不敢出战,必待省城破而贼自解围耶?伍文定何以一败而被杀者八百人,其余诸将,又何以战之三日而后擒灭耶?

至若捷本所陈,若作伪牌以疑贼心,行反间以解贼党之类,所不载者尤多,而谓以无为有可乎?

夫宸濠积谋有年,一旦大发,震撼两京,而守仁以一书生,谈笑平之于数日之内,功亦奇矣!使不即灭,而贻先帝亲征之劳,臣不知卖国之徒计安出也?使不即灭,先帝崩,臣又不知圣驾之来,能高枕无忧否也?今建不世之功,而遭不明之谤,天理人心安在哉!臣知守仁之心,决非荣辱死生所能动者。但恐公论不昭,而忠臣义士解体尔;此万世忠义之冤,而国是之大不定者,宜乎天变之叠见也。

臣与守仁分系师生,义均生死。前之所辨,天下公言。伏愿圣明详察,乞降纶音,慰安守仁。仍然戒饬言官,勿为异论。庶几国是以定,而亦消天变之一端也。臣于冒天威,不胜战慄待罪之至。

明军功以励忠勤疏

门人黄绾光禄寺少卿时作

臣闻赏罚者,人主御天下之操柄也。得其操柄,死命可致,天下可运之掌;不得其操柄,百事具废,欲治得乎?故明主慎之,至亲不可移,至仇不可夺,有功必赏,有罪必诛;然必称天以命之,示非私也,臣下视之,不饰虚誉,不结援党,不思贿托,惟勉忠勤,死不敢易,欲不治得乎?今或不然,凡饰誉,援党、贿托,讥谗不及,必获显擢,无不如意。凡尽忠勤职,即讥谗蝟集,黜辱随至,无不失意。以此操柄失御,人皆以奸结巧避为贤,孰肯身仕国家事哉?臣不能枚举,姑以先朝末年陛下初政一事论之。

如宸濠构逆,虐焰吞天,藩郡震动,宗亲慑忧。陛下尝身见之矣,腹心应援布满中外,鼎卿近幸,贿赂交驰,卖国奸臣,待时发动。两京乏备,四路无人,方镇远近,莫之如何,握兵观望,滔滔皆是。

惟镇守南赣都御史王守仁领敕福建勘事,道经南昌,中途闻变,指心吁天,誓不与贼俱生。赤身孤走,设奇运谋,乃遣优人赍谍,假与天兵约征,方镇会战,俾其邀获,以示有备。牵疑贼谋,以俟四路设备。中执叛臣家属,缪托腹心,又示无为,以安其心。然后激众以义,纠集乌合。待兵成虑审,发书骂贼,使觉悔。既出摄兵收复南昌,按甲待之。贼至安庆,攻城方锐,警闻使还,算其归途,水陆邀击,大溃贼众,遂擒宸濠于樵舍。兵法有先胜而后求战者,非此谓也。

成功之后,江右疮痍未复,武宗皇帝南巡,奸权攘功,嫉谮百端,危疑莫测。守仁恭勤曲致,方靖地方,仅获身免。守仁为忠,可谓艰贞竭尽者矣。使时无守仁倡义统众,谋获机宜,战取有方,安庆卒破,金陵不保,长驱北上,应援蜂起,腹心阴助,京师存亡未可知也。虽毕竟天命有在,终必歼夷,旷日持久,士夫戮辱,苍生荼毒,可胜言也。

守仁南、赣镇守地方之责初无所与。今受责地方者遇事不敢担当,不过告变待命而已。守仁家于浙之山阴,浙乃江右通衢,兵力素弱,长驱或下,父兄宗族有噍类乎?此时守仁夫岂不思,但忘私奉公,以为社稷不幸或败,夷灭何悔。守仁之志,可谓精贯白日者矣。幸而成功,宇内太平,所谓徙薪曲突,人不为功,亦不致思其忠。

又守仁于武宗初年,刘瑾为奸,人莫敢言,守仁斥之触恨,选杖毒决,碎尻折脾,死而复苏。流窜瘴裔,久方赦还,始获录用。乃者南赣乏镇,溪谷凶民聚党为盗,视效虐劫,肆无忌惮。凡在虔、楚、闽、广接壤山泽,无非贼巢。大小有司,束手无策,皆谓终不可理。守仁镇守三年,兵威武略奇变如神,以故茶寮、桶冈诸寨,大冒、浰头诸寨,次第擒灭,增县置逻,立明约,遂为治境。视古名将,何以过此。江右之民,为立生祠,岁时祝祭,民心不忘亦可见矣。

曩者陛下登极,命取来京宴赏,封之新建伯,而升南京兵部尚书。言者又谓不当来京宴赏,以致奢费。夫陛下大官之厨,日用无纪,较诸一飧之宴,所费几何,犹烦论之;北京岂无一职,必欲置之南京,此乃邪比蔽贤嫉功之所为也。守仁后丁父忧。服满遂不起用,反时造言排论。然虽蒙拜爵升官,铁券未给,禄米未颁,朝事无与,迹比樵渔。纵使有过,何庸论之,况有功无过哉!其意尤可知矣。

不独守仁,凡共勤王大小臣工,亦废黜殆尽,臣不能枚举,姑以一二论之。

彼时领兵知府,惟伍文定得升副都御史,得荫一子千户。邢珣、徐琏但升布政,即令闲住,彼亦何过,纵使有过,八议恶在?戴德孺虽升布政,即死于水,皆无荫子。副使陈槐因劝宰臣进贤,致怒仇人,希意诬之,独黜为民。御史伍希儒、谢源辄以考察去官。且陈槐、邢珣等皆抱用世之才,秉捐躯之义,因功废黜,深可太息。

然在今日,陛下操柄之失,莫此为甚。他日无事则可,万一有事,将谁效用哉?况守仁学原性命,德由忠恕,才优经济,使之事君处物,必能曲尽其诚,尤足以当薰陶,备顾问。以陛下不世出明贤之资,与之浃洽讲明,天下之治,生民之福,岂易言哉!前者言官屡荐,故尚书席书、吴廷举,今侍郎张璁、桂萼皆荐之,曾蒙简命,用为两广总制。臣谓总制寄止一方,何若用之庙堂,可以赞襄谋议,转移人心,所济天下矣。

伏惟陛下念明良遭遇之难,蚤召守会,令与大学士杨一清等共图至治。另推才能,为两广总制。仍敕该部给与守仁应得铁券禄米。将陈槐、邢珣、徐琏等起用,伍希儒、谢源等查酌军功事例议录,戴德孺量与荫袭。此实陛下奉天所操之大柄,不可毫发移夺者,宜早收之,以为使人宣忠效力之劝。臣不胜恳悃之至。

地方疏

霍韬

窃见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奉命巡抚两广,已将田州、思恩抚处停当,随复剿平八寨及断藤峡等贼。臣等皆广东人,与贼邻壤,备知各贼为患实迹。尝窃切齿蹙额而叹曰:“两广良民何其不幸!生邻恶境,妻子何日宁也?”又尝窃计曰:“两广何日得一好官员,剿平各贼,俾良民各安其生,而顽民染患未深者亦得格心向化也?”

乃今恭遇圣明特起王守仁抚剿田州、思恩地方,臣等窃谋曰:“两广自是有底宁之期也!圣天子知人之泽也!”是役也,臣等为王守仁计曰:“前巡抚动调三省兵若干万,梧州三府积年储畜军饷费用不知若干万,复从广东布政司支去库银若干万,米不知支去若干万,杀死疫死狼兵乡兵民壮打手不知若干万,仅得田州安靖五十日耳。自是而思恩叛矣,吊岩贼出围肇庆府矣,杀数千家矣,此贼并时同出,盖与田州、思恩东西相应和者也。若王守仁者乘此大败极敝之后,仰承圣明特擢之恩,虽合四省兵力,再支库银百余万,支米数百万,剿平田州,报功级数万人,亦且曰天下之大功也。”然而守仁不役一卒,不费斗粮,只宣扬陛下圣德,遂致思恩、田州两府顽民稽首来服,其奉扬圣化以来远人,虽舜格不苗,何以过此!臣等是以叹服王守仁不惟能肃将天威,实能诞敷天德也。

若八寨之贼,断藤峡之贼,又非田州、思恩可比也。天下十二省,俱多平壤,惟广西独在万山之丛,其土险,其水迅,其山之高有猿猴不度、飞鸟不越者。故谚语曰:“广西民三而贼七。”由山高土恶,习气凶悍,虽良民至者亦化为贼也。八寨贼洪武年间所不能平。断藤峡成化八年都御史韩雍仅得讨平,及今五十余年,遗孽复炽。故广西贼巢,柳州、庆远、郁林、府江诸贼,虽时出劫掠,官兵京屡请征之。若八寨贼则自国初至今未有轻议征剿者,盖谓山水凶恶,进兵无路,消息少动,贼已先知,一夫控险,万兵莫敌,故百六十年未有敢征八寨贼者也。贼亦恃险肆恶,时出攻围城堡,杀掠良民,何啻万计。四方顽民犯罪脱逃,投入八寨,则有司不敢追摄矣。邻近流贼避兵追剿,投入八寨,则官兵不敢谁何矣。是八寨者,实四方寇贼渊薮也,断藤峡又八寨之羽翼也。广西有八寨诸贼,犹人有心腹疾也。八寨不平,则两广无安枕期也。今王守仁沉机不露,掩贼不备,一举而平之,百数十年豺虎窟穴,扫而清之如拂尘然,非仰藉圣人神武不杀之威,何以致此!

臣等是以叹服王守仁能体陛下之仁,以怀绥田州、思恩向化之民;又能体陛下之义,以讨服八寨、断藤峡梗化之贼也。仁义之用,两得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