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斯达尔·爱克厄尔
马莉·马洛尼边缝纫边等丈夫下班回来。这间屋子被她收拾得很干净、很温馨,窗帘拉上了,两盏台灯也拧亮了,一盏在她身旁,另外一盏在对面那张空椅子旁。她低下头做针线活的时候,尤其显得安静祥和,一举一动都带着慵懒闲适的神情,有时嘴边还挂着微笑。
因为肚里胎儿六个月大了,她的皮肤散发出一种非常好看的晶莹光泽,嘴唇也显得很柔和,是慈祥可亲带着母性柔情的那种。她的眼睛像潭水一样清澈,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大更黑了。
当时钟指向四点五十分的时候,她听到屋子外面“砰”的车门被关上的声音,接着就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把衣物针线放在一边,马上站了起来,他刚走进门口,她就马上迎上去吻他。这是她每天最快乐的时候,一个人在家无聊地熬过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等到丈夫回来。
接下来,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心里感到无比的满足。无论是他进门时迈着大步穿过房中央的样子,还是他舒适地斜坐在椅子里的样子,她都觉得可爱。她爱看他注视她时眼中那种专注而遥远的神情,他可爱的嘴唇,和他从不喊苦喊累的习性。
这次,当她看到他略带疲惫的神情,又忍不住责备起来:“这根本就不合理,你在局里的职位那么高,他们还整天让你大事小事亲自去跑腿!”他没回应,于是她不再说下去了,低下头,继续做针线活。
半晌,她说:“亲爱的,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乳酪,我给你拿来?我没做晚饭,因为我以为今天晚上我们会出去吃呢。”
“不用了。”他心不在焉地说。
“要是你太累,不想出去吃,”她继续说下去,“我还来得及做饭。冰箱里有很多食物,我做好了给你端过来,你就坐在这里吃饭,不用动。”她双眼含笑地看着他,等他回答,对她露个笑脸,或者点个头,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总之,”她接着说下去,“我先拿些乳酪和饼干给你。”
“我不想吃。”他终于开口了。
她心里有点不安,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但是你总得吃晚饭吧!我们可以吃羊排,或者猪排。你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冰箱里什么都有。”
“不要做了。”他说。
“可是,亲爱的,晚上你一定得吃点东西!我现在就去做晚饭,但是吃不吃就随你了。”她站起来,把衣物针线放在台灯旁边的小茶几上。
“你坐下,”他说,“就坐一会儿。”
她手扶着腰,慢慢地坐回椅子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疑惑和不解,紧紧盯着他的脸,等他把话说下去。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
“什么事,亲爱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台灯只照到他上半个脸,下巴和嘴唇都在阴影中。她明显看到他左脸上方有一小块肌肉在颤动着。
“这件事可能会让你震惊,”他说,“但是我现在必须马上告诉你,实在等不下去了。”他只花几分钟就把事情简单地说完了。她始终安静地坐着,惊怔地望着他,觉得他每说一个字就离她远一些。
他接着说:“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知道现在不是告诉你这件事的最好时间,但是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当然,我会给你钱,照顾你和孩子的。我不希望把这件事搞得沸沸扬扬的,这样会影响我的工作,对你对我都不好。”
“我去做晚饭。”她强忍着低声说,这次他没有阻止她。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她甚至对他们未来的家庭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她现在马上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当做根本没听到这件事,稍后她清醒过来,也许会发现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她穿过房间时,觉得轻飘飘的,双脚好像根本没触到地面。她一点情绪都没有,空洞麻木,所有动作都是无意识的:慢慢走下楼梯到地窖去,开灯,打开冰箱,手伸到里面抓到一样东西,就拿了出来。哦,是一只羊腿。好吧,那晚上就吃羊肉吧。她拿着羊腿走上楼梯,穿过客厅时,看见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她便停下了。
他听到她走来,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用给我做晚饭了,我现在就要出去。”
就在那时,马莉·马洛尼径自走到他身后,毫不犹豫地高举起那只冻羊腿,使出全身之力,朝他后脑砸下去。这相当于用坚硬的钢棍砸他。
重击发出的声音,和他倒在地毯上撞翻小桌子的震颤动作使她惊醒过来。她逐渐恢复神志,觉得又心冷又惊愕。她站了一会儿,对那个躯体不断眨眼,双手仍紧抓着那只硬邦邦的羊腿。
他被我杀死了。她神经质般喃喃自语。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没有完成的事。过了短短几十秒,她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她是警探的妻子,很清楚自己将会受到刑罚。那也好,她不在乎。事实上,受了刑罚心里反而会好过些,互不拖欠。
可是肚里的孩子怎么办?怀孕的杀人犯,法律会怎么处罚呢?马莉·马洛尼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冒这个险。
她把羊腿拿到厨房,把它放在铁盘上,把烤箱打开,再把铁盘塞进烤箱。
接着,她把手洗干净,照照镜子,整理一下头发。她试着笑了一下,可是笑得实在很僵硬。“山姆,你好吗?”她大声说,“劳驾,我要些土豆。”那声调很空洞,没有感情色彩。
她练习了好几次,然后才拿着大衣出门。
这时还没到六点,杂货店的灯早就亮起来了。“山姆,你好吗?”她神采奕奕地说,对柜台后的人露出灿烂的微笑。
“哦,是马洛尼太太,你好呀!”
“山姆,我要一些土豆。哦,对了,还要一罐豌豆。”
山姆转过身,从架子上取下来一罐豌豆。
“帕特里克今晚太累了,不想出去吃饭。”她告诉他,“你知道的,我们每个周四都出去吃晚饭的,所以,今天家里没有准备蔬菜。”
“马洛尼太太,要来一点肉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家里有肉呢。我刚从冰箱里拿了一只优质的羊腿肉。”
“噢。”
“我不大喜欢没把它解冻就拿去烧,山姆,你认为这样没关系吗?”
“我觉得,解不解冻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还要买点什么吗?”山姆侧着头,和颜悦色地望着她,“甜点呢?饭后你打算给他准备点什么?”
“嗯,你觉得什么好,山姆?”
他往货柜看了一下,说:“乳酪蛋糕怎么样?一大块美味的乳酪蛋糕,我知道他喜欢吃。”
她高兴地回答:“是的,他是非常喜欢吃乳酪蛋糕,请给我装一块。”
东西都包好了,她把钱清算完毕,给山姆摆出最愉快的笑脸,说:“麻烦你了,山姆,祝你愉快。”
她匆匆往家里走,心里一直对自己说她现在只是赶回家去,丈夫在家里等着吃晚饭呢;她一定像往常一样尽可能做出美味的饭菜,因为她可怜的丈夫工作实在是太忙太累了;如果她回到家看到发现异常的事,或是悲惨或是可怕的事,那么她一定会非常悲恸、震骇,甚至发狂的。所以,现在不要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只是帕特里克·马洛尼太太,在星期四的傍晚,她买了很多蔬菜,正在赶回家给她丈夫做可口的晚饭。
因此,当她脸上带着微笑,嘴里哼着小调,从后门进厨房的时候,看见地上躺着他的尸体,他痛苦的脸上还带着扭曲的表情时,果然受了极大的震惊。对他的爱,对他的情,刹那间涌上心头。她难过得在他身旁跪下,终于放声痛哭起来。这很自然,根本不用装腔作势。
几分钟后,她站起来走到电话旁。等到有人接了,她就难过地哭诉说:“求求你们,快,快点过来,帕特里克死了!”
“你是谁?”
“我是马洛尼太太,帕特里克·马洛尼太太。”
“你说帕特里克·马洛尼死了?”
“是的。”她痛苦地说。
“我们马上赶过去。”那人说。
他们动作很迅速,一会儿就到了。她打开大门,两个警察走进来。这两个人她都认识——几乎整个分局的人她全认得——她哭倒在其中一个警察杰克·鲁南的臂膀上,悲恸欲绝。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叙述了她出门到杂货店去买菜,回家发现他死在地板上的情形。这时鲁南发现死去的帕特里克头上有一小块凝血,他指给另一名警察欧麦雷看,欧麦雷立刻起身去打电话。
很快,医生也到了,接着又来了两个探员,其中一位她也认识,还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她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这次从头说起:帕特里克进门的时候,她正在缝纫。他非常累,累得不想外出吃饭。于是她把肉放进烤箱里。她补充说:“现在还正在烤着——”然后她去杂货店买蔬菜,回到家就发现他死在地板上了。
“哪一家杂货店?”一个探员问。
她告诉了他,他跟另一个探员低语几句,那探员就出门上街去了。
十多分钟后那个探员就回来了,笔记本上记满了一页纸。她在哽咽中,听见他们低语:“……举止很自然……样子很快活……打算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饭……豌豆……乳酪蛋糕……她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医生走了,另外两个人进来把尸体放在担架上抬走了。两个探员留下没走,两个警察也还在。
杰克·鲁南用悲伤的语气告诉她说,她丈夫是因为后脑挨了钝器重击而死的,那东西是一件大的金属器具。凶手可能已经把凶器带走,但也可能把它抛弃或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还是那句老话,”他说,“只要找到凶器,就能找到凶手。你想想看,你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当做凶器的?比如,一把大螺旋钳,或者一个很重的金属花瓶?”
“我们没有重的金属花瓶,也没有大螺旋钳。”她说,“不过,车房里也许有这类东西。”
于是他们去搜索这幢房子和车房,留下她一人坐在椅子上。她听见外面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有时从窗帘缝中看到一晃而过的手电筒闪光。时候不早了,她抬头看壁炉架上的钟,已经快九点了,那些男人好像渐渐累了。
他们继续搜查。警员鲁南走进厨房,又走出来说:“马洛尼太太,你的烤箱还开着,里面好像还在烤着东西呢。”
“哎呀!”她惊呼起来,“真是的!”
“我帮你把火关掉,好吧?”
“那麻烦你把它关上,杰克。多谢你了。”
杰克再回到客厅的时候,马洛尼太太用她那双又大又黑、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杰克·鲁南。”
“什么事?”
“你们几个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马洛尼太太,我们会尽力而为。”
她说:“你们都在这里,你们都是帕特里克的好朋友,而且是在帮忙捉拿杀人凶手的人。现在晚了,你们一定都饿坏了,要是知道我不好好招待你们,帕特里克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你们就把烤箱里的羊肉吃了吧,烤到现在,应该火候正好。”
“那怎么行。”鲁南警员说。
“真的不要客气,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要是你们能帮忙把它吃完,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而且,吃完了你们才有力气继续工作啊。”她恳切地说。
那两位警员和两位探员犹豫了好一阵子,但是他们的确都饿了,所以经不起马洛尼太太的请求和羊肉的诱惑,他们最后还是进厨房吃羊肉去了。
马洛尼太太仍留在客厅原处,她侧耳倾听他们从敞开的门后传来的谈话声。她听到他们在说话,虽然他们满嘴都是肉,说话的声音不太清晰。
“查理,要不要再来一点?”
“不要了,真要把它全吃完啊?”
“马洛尼太太是这样说的,她要我们把它吃光。”
“好吧,那再给我点吧。”
“凶手一定是用了一根好大的棍子砸帕特里克的,帕特里克死得真可怜。”其中一个人说。
“所以,我说应该很容易找得到。”
“嗯,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管是谁干的,他一定不会随身带着凶器的,只要一有机会,他一定会把它丢掉。”说这话的人已经打起了饱嗝。
“我觉得凶器一定还在房子里,说不定就在我们眼前呢。”
听到这里,在大厅里的马莉·马洛尼开始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