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报》的观点是很引人注意的,与其他报纸的观点相比,它的推论很尖锐,而且有一定的学术性,但是它推断所依据的前提有两处不准确的地方。《商报》想证明玛丽是被一群流氓劫持,它认为玛丽是个公众人物,如果她走过三个街区,不会没有人看到她,这应该是一个久住巴黎的人的观点,他在用自己的知名度和玛丽相比较,所以认为,玛丽如果在街上走,也能遇到熟悉的人。如果作者的推断正确,那么前提是玛丽也要像这位作者一样,走的是自己熟人多的社区。
“然而,玛丽出门可能没有这样的规律。在她最后一次出门时,走的路线可能是她不常走的一条。《商报》作者认为玛丽出门能够被熟人认出的事情只能在特定情况下发生。我认为,如果玛丽在某一时刻上街,从她家到德罗姆街的姑妈家,很有可能就是一个熟人都没有遇到。这类问题就是:就算巴黎最有名的人,比起巴黎的总人口,他的熟人也只能算是沧海一粟。
“《商报》的观点看上去很有说服力,但一考虑到玛丽的出门时间,它的说服力就大大减小了。《商报》上说,她离家的时候,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其实并非如此。一般上午9点确实是街上人多的时候,但周日例外。周日的上午9点,大多数人都在家里准备去教堂,每个安息日,从早晨8点到10点,城里都格外冷清。10点以后街上就熙熙攘攘了,但9点的时候人却很少。
“还有一处可以看出《商报》观察的纰漏。它说,凶手将死者的裙子撕下,绑到死者的下巴底下,然后绕到脑后。凶手这样做的目的可能是防止她喊叫,然后推出‘凶手是没有带手帕的’这一结论,应该就是想证明凶手是流氓中最下等的。然而,他说的这种人,即使不穿衬衣,也会总带着手帕。近年来,就算十足的下流地痞也会随身携带手帕。”
我问:“那么《太阳报》的观点呢?”
“此文的作者不过是把已经见报的那些观点重新堆砌了一遍,他勤奋可嘉,却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他强调凶案现场已经被找到,但这根本无法消除我对这一问题的怀疑。
“现在需要看看其他的调查。首先,验尸很草率,死者的身份可以确认,但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调查。死者是否遭到过抢劫?她出门时有没有戴珠宝首饰?如果戴着,那么发现尸体时首饰还在吗?这些问题都很重要,但是居然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还有一些需要调查的重要问题,雅克自杀案也需要重新调查,虽然我不怀疑他和玛丽的死有关,但还是要把事情调查清楚。他交给警察局的那份关于自己周日的行踪清单是否说的是实话。如果所言全部属实,那么我们可以不调查他,但他自杀一事确实很可疑。但只要他在行踪单上没有说谎,即使案件和他有关联,也不必下太大工夫调查他。
“我认为,我们先不管案件的各种内部因素,先从外围入手调查。在进行这种调查时,人们只注重直接证据的调查,而不顾相关的细节,这是错误的思路。法庭审理案件也只注重那些明显关联的查证和讨论,而实践和理论证明,真相多来自那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节。根据这个原则,现代科学把偶然因素纳入了考虑范围。人类知识的历史表明,无数重大的发现都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密切相关,为了科学的进步,必须为偶然和机遇留足空间。人们已经承认意外事件也是基础架构的一部分,机遇完全可以纳入思考范畴,我们甚至开始用数学公式计算那些从未想象和预期过的东西。
“我强调一下,真相大多来自细枝末节。这是事实,更涉及一些重要法则。在此案中,我会坚持这些原则,先不调查那些别人调查了好久,却没有收获的重点线索,而是去研究相关的环境证据。你去核实雅克的行踪清单,我再大范围搜集一下报纸资料。这样一来,我们弄清楚调查范围,我广收报纸资料之后,一定能找到调查的方向。”
(四)
我按照迪潘的建议,核实了雅克行踪清单中的内容,发现雅克是清白的。同时,迪潘阅读了更多的报纸,他给出了这样的一份摘录:
半年前,发生过一则轰动一时的新闻,主角就是这位玛丽·罗杰。她从那布兰科的香水店突然出走,但一个星期后,她又回到了店里,只是面色憔悴些,当时的舆论也如现在这样沸腾。后来,据那布兰科和玛丽的母亲说,她只是去乡下的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这件事很快平息了,她现在的失踪可能和上次失踪差不多,过不了一周,或者顶多一个月,她就会回来。
6月23日,《晚报》:
昨天一家报纸提到玛丽小姐上次的神秘失踪,很多人都知道,她是去找一名放荡的海军军官。据分析,因为他俩吵架,她才回来的。这个军官名叫洛塔利奥,现驻巴黎,但他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
6月24日,《信使报》:
前天傍晚,本市近郊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的惨案。一位携带妻女出行的绅士雇六名在塞纳河划船游玩的青年送他们过河。船抵达对岸后,绅士一家离开,但半路上,女儿却发现自己的遮阳伞掉在船上。她回去取时,遭到这伙青年的劫持,他们堵住她的嘴,将她载入河中强暴,后又送回岸上。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捕逃犯,我们相信很快就会有歹徒落网。
6月25日,《晨报》:
我们收到了检举信,指控满纳斯是强奸少女案的罪犯之一。最后调查发现,满那斯先生无罪,由于检举信虽有热心,但证据不足,本报不便刊登。
6月28日,《晨报》:
我们收到很多措辞不同,来源不同,但观点一致的来信。他们普遍认为,玛丽是被一伙星期日在塞纳河一带厮混的流氓杀害的。本报认为这些来信的推测可信,我们将陆续刊登部分来信。
6月30日,《晚报》:
星期一,一名船夫发现了塞纳河上漂着一只空船,船帆置于船底。船夫便把这只船拖到了船舶办事处。第二天,有人悄无声息地将船取走,只有船舵还留在船舶办事处。
读过这几则摘要,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关联,好像和本案也风马牛不相及,便等迪潘对其作出解释。
迪潘说:“摘录的前两条,是为了说明警察的粗心。据我所知,他们竟然还没有去调查那位海军军官。但是,如果因为缺少证据,就认为两次失踪毫无关系,这多么愚蠢。如果《晚报》所言属实:第一次私奔后,情人之间发生争执,导致玛丽回家,那么,现在我们不妨把第二次私奔(假设确实知道是私奔的话)看做是两个人‘重温旧梦’,而不是新情人的出现。旧梦重圆的概率要远远大于新欢出现的概率,两者所占比例大约为10∶1。请注意这样的事实:第一次失踪和第二次相隔数月,与海军军舰出海周期相差不多。
“那么是否可以推断:玛丽的那个男友在第一次诱骗她时,因为军队任务而不得不中断行动。于是,当他下一次靠岸,就赶紧继续他的愿望?你肯定在想,玛丽第二次出走,不是私奔。当然不是,不过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是未遂的私奔!除了雅克和博维先生,我们找不出公开追求玛丽的绅士了。由此看出,约她的是个秘密情人,甚至她的大部分亲戚都不知道此人。星期天上午,玛丽确实和此人约会,她离家的那天,罗杰太太说‘恐怕我再也见不到玛丽了’这句预言性的话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们暂且不去想罗杰太太是否暗中支持了这项私奔计划,但我们可以假设,玛丽同意了秘密情人的计划。可是,她离家时对别人说去看望姑妈,还让雅克傍晚接她,这看上去和我们的假设大相径庭。
“我们可以仔细分析:玛丽确实遇见了一个男人,并且在下午3点和那人去了圆木门一带的荒郊。当她答应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肯定会想到自己早晨跟大家说要去姑妈家,并且让雅克傍晚接她的话。她也会想到,如果在约好的时间雅克找不到她,会是怎样的惊慌和担心。当时她肯定想到了这些,她不敢回去面对众人的怀疑。不过,她如果决定不回去,那么这种怀疑对她而言就不重要了。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她的考虑:‘我要见一个人,同他私奔,或者做一件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情。这件事情一定要有足够的时间逃过追查。所以,我要让大家认为我是去看姑妈了,并让雅克傍晚来接我,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如果我打算回来,我就说要陪别人散步,让雅克不用来接我,我天黑以前就回来。这样一来,没有人知道真相;万一我要永远不回来,或者几个星期后回来,那么,争取时间也还是最重要的。’
“从你摘录的资料看,大众普遍认为玛丽是被流氓所害。在一定情况下,公众的看法值得注意。当大家自发地形成某种一致的看法时,用的是直觉,直觉是天才的特性。在100起案件中,有99起我都会跟着大众的思路往下走。但前提是,公众的观点没有受到任何人指使。
“此案中,公众的观点有些偏激。第三则消息中说有少女在塞纳河上被强暴的惨剧,大家的观点会受到此案的影响。玛丽这个美貌的姑娘浮尸于塞纳河当然会引起巴黎大众的震惊,而且尸体上还有累累伤痕。两起案件时间上的相近会直接误导大众的判断。
“但事实上,把一件暴行当做另一件几乎同时发生的罪案的证据,能证明的不过是这次发生的跟上次有所不同。一伙流氓的恶行在几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用同样的手段和器具重复一次,这简直是奇迹。而大众却受到这种情况的暗示,让我们相信,这就是令人震惊的巧合!现在我们要先研究一下圆木门密林中的‘凶杀现场’。
“那密林虽然树木茂盛,但距离公路不远。密林里有石椅,在上面发现了白裙子和丝巾,还有阳伞、一副手套和一条手帕,手帕上绣着“玛丽·罗杰”。周围的矮木丛枝条上挂着一条布条,地面有踩踏痕迹,灌木的树枝有折断,各种迹象都表明这里发生过搏斗。
“尽管新闻界和公众都认为这一重大发现足以证明此处就是凶杀现场,但是我们却极有理由表示怀疑。如果事实如《商报》所说,真正的凶杀现场在德罗姆街一带,那么如果罪犯仍在巴黎,自然会因为害怕大众关注正确的方向而胆战心惊,按照一般思路,他会转移大家的视线。因此,密林既然已经受到公众怀疑,那么凶手自然会把玛丽的衣物放到那,转移众人视线。
“《太阳报》认为,那些物证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但是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这点。很多间接证据表明,从玛丽失踪的周日到小男孩发现这些物品,中间隔了20天。
“这么长时间居然都没有人发现它们?小男孩说,那些物品都发霉了,有的上面还长了草。这些显然是小男孩后来的回忆。因为他们是把这些物品拿回家后才告诉别人的。应该注意到,案发于夏季,天气潮湿闷热,发霉很快,青草一天也能长出两三寸。《太阳报》的记者反复强调发霉,难道他不知道,霉是一种真菌,在24小时内就能迅速成长和枯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