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身材水肿的女人的左边,坐着一位患痛风疾症的矮个老头。他的两个脸颊犹如两只装酒的大袋子垂放在两肩。他双臂交抱,缠着绷带的一条腿放在桌上,一副别人都应该尊重他的神情。他似乎为他的外貌而感到骄傲,他身穿一件颜色亮丽的宽大礼服,特别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应当说,这衣服的剪裁相当合身,一定花了他不少钱。
坐在这位老先生旁边与那位首领中间的,是一位“绅士”。他穿着白色长袜和棉布衬裤。他的身体一阵阵震颤,说实话,样子相当滑稽,这种震颤让托普仑产生了恐怖的感觉。他的下巴和手腕都用细细的棉布绷带紧紧地缠住了,这使得他不能随心所欲地给自己倒酒;在洛戈斯看来,这样有利于救治他那张因饮酒过量而臭气熏人的脸。他那双大耳朵不可控制地向两旁伸张,应着瓶塞被拔出时的响声一阵阵痉挛,并警觉地竖起来。
坐在这个人对面的第六位,也是我要描述的最后一位,他患了麻痹症。这个人看上去非常呆板,但他的穿着十分奇异。他穿的是一口崭新的漂亮的红木棺材。头顶着棺材顶端,整张脸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滑稽样子。这位为麻痹症所苦的人肯定会因他那身与众不同的服装而感到难堪。为了方便伸胳膊,棺材两侧各打了一个洞;但由于这身服装特殊的构造,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挺直腰板坐着;他斜靠棺材,巨大的眼珠向外严重突出,并一直朝上翻露出眼白。
桌上放着他们的酒杯,这些酒杯全部是用头盖骨做成的。桌子上方悬挂着一具尸骸,尸体的一条腿被一根绳子套住倒挂在天花板的一个环上,另一条腿没被绑起,而是与主体成直角垂下来,每当风吹进这间屋子时,尸骸的骨架就会哗哗作响,自由地随风飘摇旋转。一些放在这具尸骸头骨里的木炭正在燃烧,发出若隐若现的光,在这微光下也能看清室内全部的景象;为了防止光线泄露到大街上,这家棺材店屋内的四周堆放着棺材和其他殡仪用品,堆得很高,遮住了窗户。
两位水手看到这样一群衣着奇异,行为怪诞的人之后,并没有以应有的礼貌去对待这些怪人。靠在墙上的洛戈斯把下巴低到不能再低,尽管他的下巴本来就陷得很深;眼睛睁到不能再大,尽管他那双眼睛已经足够大。弯下腰的托普仑,鼻子与那张桌子在同一平面上,双手放在双膝上不停地搓来搓去,在这最不合时宜的时刻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持久的震耳欲聋的笑声。
然而,那位高个子首领和善地冲这两位水手笑了笑,似乎没有因为这两个闯入者的放肆无礼而愤怒。他走过去拎起两个水手,将他们放在了别人早已让出的位置上。
洛戈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份款待,坐在座位上;而托普仑改不了他那爱与女人套近乎的习惯,将座位移到了患肺结核的女士身旁,还特别兴奋地为自己倒满了酒,一饮而尽。这时那位身穿棺材的绅士因为托普仑的鲁莽行为勃然大怒,那位首领用大腿骨敲了敲桌子,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才避免了一场可怕的争端。首领致辞道:
“在这个愉快的时刻,我们应该——”
“等一下!”洛戈斯以非常严肃的口吻打断了首领的致辞,“请稍等一下,能不能先给我们讲讲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都打扮得像魔鬼一样,为什么随心所欲地喝我好朋友的杜松子酒!”
这番冒昧得令人忍无可忍的言辞,使得坐在桌旁的6个人都暴跳如雷,并发出一阵魔鬼般的吼叫声,这恐怖的声音在水手们进屋前就领教过了。但那位首领很快平静下来,以非常严肃的语气对洛戈斯说:
“我们非常愿意满足不速之客所有合理的好奇心。你们必须知道,我才是这片土地的国王。‘瘟疫之王一世’统治的王国永远不可分割。现在我告诉你们,这间屋子是我们的会议室,在这里所举行的一切活动都是圣洁而崇高的。”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就是尊贵的瘟疫王后,在座的这些王公贵族分别是大公瘟疫·伊夫洛施殿下,公爵瘟疫·伊洛修阁下,公爵瘟疫·坦莫阁下和女大公瘟疫·安娜·殿下,他们都是具有王家血统的。”
“至于,”他继续道,“至于我们为什么坐在这里,这个问题属于我们王室的隐私,也关系到整个王室的利益,尽管这些事对外人来说毫无价值。
“也许你们认为你们有权知道,而我们也可以继续解释,我们今晚集会的目的是对这座美丽城市所有的葡萄酒、啤酒和其他各种酒进行深刻的调研和精密的分析,以确定这些味觉之宝复杂的酒精含量和难以界定的质量特征;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为推行我们自己的计划,而是为了另一个世界那位统治着我们全体人的君主的真正福利。那位拥有广阔无边疆土的君王的名字叫做‘死神’。”
这时托普仑大声纠正道:“他的名字叫海神!”同时替身旁的那位女士倒了一头盖骨酒,也把自己面前的头盖骨倒满。
那位首领把目光转向了托普仑:
“你这个亵渎神灵的刁民!你这个侮辱神灵、十恶不赦的混蛋!我们已经说过,为了不侵犯你们这些下等人的权利,我们才屈尊回答了你们那些蛮横无理的问题。而你们却在我们的会议室里公然亵渎我们的神灵,为了我们王国的辉煌强盛,你们每人必须喝下一加仑黑带啤酒。只要你们能跪在地上一饮而尽,就可以立刻恢复自由。你们可以离开,继续走你们的路,也可以在这里继续观看我们的会议,都随你们的便。”
“绝对不可能!”洛戈斯答道,他已经开始有些尊敬这位瘟疫王一世的傲慢和权威,他靠在桌边上神态自若地说:“尊敬的国王,这件事我绝对做不到,我的舱容量连您刚才提到的货物的四分之一也承载不了。在这之前我的船舱已经填进了一些压舱物,今晚又加载了好多种类的麦酒和烈酒,早就已经满载了。所以,作为我们尊贵的国王,您应该体谅一下我们的苦衷,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再喝下一口那种叫做‘黑带啤酒’的令人呕吐的东西了。”
“闭嘴!”托普仑打断了洛戈斯的话,他并不是嫌他的同伴言语烦琐,而是他的拒绝让他吃惊,“闭嘴,蠢货!我说,洛戈斯,别再说废话了!我的船舱是空的,我可以替你再空出一点舱位承载你说的那份货物,但是我不想再引出什么争端来——”
“这个程序,”首领抢过话头说道,“这个程序是居于处罚和判决之间的,既不能改变也不能取消。你们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我们所提出的要求,不能再耽搁了。你们如果不照我们说的去做,那么你们的脖子和脚将会被捆在一起,然后扔进那个装有52加仑啤酒的大桶里被淹死!这就是我们对你们的判决和惩罚。”
“正确的判决!正义的判决!公正的判决!辉煌的判决!最合理、诚实、神圣的判决!”瘟疫家族的成员们异口同声地大喊道。瘟疫王高耸起他布满无数条皱纹的额头,患痛风病的小老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穿漂亮细麻布寿衣的女人用舌头把鼻子舔得左摇右晃,穿棉布衬裤的绅士竖起了耳朵,穿枢衣(丧服)的女人气喘吁吁像快要死了一样,穿黑衣服的先生纹丝不动地朝天花板翻着白眼。
“我呸!呸呸呸!”托普仑暗自笑着,不把这群怪物的叫喊放在心上,“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听我说,对我这艘尚未载满的船来说,让我喝下两三加仑的黑带啤简直是小菜一碟——但让我为那个魔鬼干杯,要我在他这个白痴国王面前下跪,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我知道他像我这个无赖一样在这世上也是一文不值的蠢货,他跟会演戏的蒂姆·赫尔利格尔利——”
还没等他说完,那6个王室成员一听到蒂姆·赫尔利格尔利这个名字就气得跳了起来。
“叛逆!叛逆!”6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咆哮起来。托普仑正要为自己倒酒的时候,他的后裤腰被一只大手抓起,举得很高,直接被扔进了旁边那个装有120加仑啤酒的大桶。托普仑在大桶里扑腾了一会儿,最后消失在被他搅起的泡沫旋涡中。
然而高个子水手是勇敢的,他没有继续看他同伴的可怜样,而是一掌把瘟疫王捣进了屋子里的陷阱,砰的一声向下关上了活板门。然后大步走到房子中间一把扯下悬在桌子上方的那副尸骸。他此时有着旺盛的精力,顽强的斗志,在最后一点光即将消失的时候,他杀死了患麻风病的小老头。随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倒了装着啤酒和托普仑的大桶。
整个房子瞬间充满着泛滥的啤酒,屋子中央的桌子也被冲倒在地,四周的棺材架也被啤酒冲得乱七八糟,再也不能当座椅了。那个大大的酒瓶被扔进了壁炉里,两位女士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也被扔到一边去了。
如洪水一样势不可当的啤酒把周围的一堆堆殡仪用品冲得七零八落,酒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瓶子和酒壶。那个总是一阵阵震颤的恐怖家伙没过多久就被淹死了,还有那位浑身僵直的绅士也在棺材中被冲走了。
洛戈斯大功告成,于是一把拉起那位身着枢衣的无辜的胖女人跑到大街上,朝“自在逍遥号”狂奔而去。随着啤酒一同被冲出酒桶的修·托普仑一路上打了几个喷嚏,慢悠悠地跟在洛戈斯后面,而跟在他身后的却是正呼呼喘着粗气的女大公瘟疫·安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