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奥古斯都·迪潘是一个擅长分析的人。一天,他的朋友阿尔道夫·勒·本卷入了一宗凶杀案。为了不让无辜的人受罪,他决定利用自己超人的分析能力帮助阿尔道夫·勒·本摆脱嫌疑。在这宗连巴黎警方都束手无策的案子中,奥古斯都抽丝剥茧地找到了线索,一路追踪,终于找到了凶手,而凶手竟然不是人类。
(一)
一八××年春夏之季,我寓居巴黎,与一位名叫奥古斯都·迪潘的先生相识。该绅士出身名门,但因家道中落,生活陷入窘境。家中的变故令他的精神委靡不振,他也无意重整家业,幸好债主对他还算宽厚,留给他一点钱,如今,他就靠这点钱过活。
迪潘先生的生活十分节俭,唯一会让他花大钱的嗜好是买书,而书籍在巴黎便宜易得。我第一次与他相遇,是在蒙特马特一家冷清的图书馆里,碰巧我们找的书一样。正因相同的趣味,我们成了朋友。
那次书店相遇后,我们有了频繁的往来。迪潘先生以法国人特有的坦诚讲述了他的家史,我听得趣味盎然,他阅读之广,想象之丰富热烈着实让我有些惊讶。当时我正在寻找题材打算写一部侦探小说,觉得和他交往会有很大的帮助,于是,我同他商议后决定,在我逗留巴黎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要住在一起。
我手头较为宽裕,房租、家具和装修的费用就由我承担。我们在圣日耳曼区偏远荒凉的某处租了一所房子。这所房子由于当地人的迷信被荒废了很久,经受多年风雨侵蚀的老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们在这里住下后息交绝游,以前的熟人都不知道我们住在这个地方。迪潘多年来没有与任何人交往,在巴黎认识他的人也不多。但如果当时有人来看望我们,了解我们的寝食起居,他一定会以为我们是疯子,只不过不会有什么危害罢了。
我的朋友有种怪癖,他毫无缘由地喜欢黑夜,不久,我也染上了这种怪癖。长夜漫漫,总有尽时,但我们假想它永远持续下去。破晓之时,我们关上所有门窗,点上几只香蜡,借助其发出的鬼火般的微光,过着黑夜般的日子,直到钟声敲响,我们才知道黑夜业已来临。然后我们手挽手,在大街小巷漫游,谈论白天的话题,冷静观察漆黑的四周,以此获得精神上的刺激。就在这样的交往中,我发现了迪潘奇特的分析能力。
我知道迪潘有着十分丰富的想象力,我也知道他同时具有十分特殊的分析能力,但是,每当他向我展示他的分析能力的时候,我还是会大吃一惊,同时对他产生仰慕之情。
迪潘总是得意扬扬地告诉我,大部分人在他眼里,就像玻璃一样透明,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就像他对我的心思总是了如指掌一样。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总能当场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证明事实正如他所分析的那样。
每次,他在讲述他的分析过程时,总是态度冷漠、面无表情。他也习惯将他那原本就洪亮高昂的嗓音提到最高,要是不熟悉他的人会以为他在生气,但只要仔细聆听,就会从他清晰的发音中发现他的声音原本就是如此。
下面,我举个例子来展现迪潘的特别之处吧。
一天夜里,我们在皇宫附近一条脏乱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有那么一段时间,大约15分钟吧,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地走着,想着各自的心事,至少在迪潘和我说话之前我认为是这样。
就在这时,迪潘突然开口说:“他确实很矮,但他要是能在杂技场演出也还不错。”我当时正专注思考,下意识地表示了赞同,但下一刻我又感到大吃一惊,因为迪潘那句话点出了我心中正在想的问题。我不明白他是怎样得知我的想法的,我甚至怀疑是我的耳朵听错了。于是,我刻意试探着问他,是否知道我心里正在想着谁。迪潘说,他知道。接着,他准确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桑蒂耶。他还说,桑蒂耶个子矮小。说完他问我,桑蒂耶是不是不适合演悲剧。
是的,迪潘说的一点都不错,桑蒂耶正是我心里所想之人。他是圣丹尼斯街的一个皮匠,也是一个戏迷,曾经在克雷毕庸的悲剧中饰演泽科西斯一角。虽然他演得很认真卖力,但是人们对他的表演只是报以讥讽与嘲笑。
我虽然极力克制但仍难掩惊异之情,我恳求迪潘告诉我,他是如何通过精准的逻辑推算,得知我心中所想的。
迪潘说:“我知道,你是在看到一个卖水果的人之后才想到,桑蒂耶太矮了,所以他不适合演泽科西斯这类角色。”
迪潘所说的那个卖水果的人,是我们在15分钟前遇到的。那时,我们刚从西小街来到这条大街上。我看到迎面走来一个人,他头上顶着一大筐苹果,他还差点把我撞倒,这使我感到十分不快。
但是我不明白,迪潘何以由此推测出我在想有关桑蒂耶的事情,因为二者之间实在没有必然的联系。于是迪潘慢条斯理地向我解释了他的分析过程。
原来,从我们和那个卖水果的人相遇之后,我就独自想着心事,而迪潘则一直在观察我。迪潘用他那高昂却平缓的声音对我说:“在那之后,你的思维活动虽然很多,但主要可以分为几个环节,它们从前往后分别是:那个卖水果的、街上的石头、石头切割术、伊壁鸠鲁、尼古斯博士、猎户星座、桑蒂耶。”
我平时偶尔也会回想自己的思路,那时我总会发现我最初所想的事情,与最终所想的风马牛不相及。这常常令我觉得不可思议。但就是这样信马由缰毫无关联的思路,却能被迪潘完全猜中,不差分毫!可想而知我当时有多惊讶。
迪潘回忆说:“我们刚才走西小街之前,谈论的话题是马。进入到这条街后,我们就遇到了那个卖水果的人。原本他应该只是和我们擦身而过,但不巧的是这条路的人行道正在施工,恰巧那有一堆石头,所以那个人才会在匆忙赶路间把你撞到了石头上,你也因此扭到了脚腕。你十分生气,看着那块石头嘀咕了几句,然后就不声不响地向前走了。”
这些小细节,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迪潘却一一看在眼里,因为他一直在观察生活。
迪潘接着说:“我发现你一直怒气冲冲地看着人行道上的坑洼和车印,所以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想刚刚绊到你的石头。你那副气愤的表情一直保持到我们进入拉马丁小胡同。到了拉马丁小胡同时,你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露出了笑容。这下我知道,你嘴里嘀咕的一定不是这条铺满石块的小路,而是刚刚的石头。我深信,你说的是石头切割术。我了解你,朋友,我知道你一定会从这个词上联想到原子,然后再从原子想到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伊壁鸠鲁。我们之前不是探讨过这个希腊人的理论吗?我相信你对此一定印象深刻。
“朋友,你知道伊壁鸠鲁提出的猜想中,最为奇特的一则,竟与当今的宇宙进化论出奇的吻合。所以,你一定会抬头去看猎户座。说实话,那个时候我也不过是在猜测你的想法而已。但是,当我看到你真的抬头看星空时,我就确信我的分析完全切中你的内心了。所以,我接着分析你接下来会想些什么。我想,你一定会想到一句拉丁诗句,因为它说的是猎户星座。你问我为什么这样确信?因为这句诗是我告诉你的呀。然后就简单了,和这句诗相关的当然就是昨天《博物馆报》上那篇特意讽刺桑蒂耶的文章了,所以你之后的思路自然要转移到桑蒂耶身上。当我看到你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时,我更加确信,你一定想到了那位倒霉的皮匠。朋友,我还注意到,你在想到桑蒂耶时,原本一直弯着的腰一下子挺直了。这说明,你在想桑蒂耶真是太矮小了。”
这就是迪潘切中我心中所想的全部推论过程。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讲述什么神秘、离奇的故事,只是想告诉大家,迪潘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丰富想象力和分析能力,也是想告诉大家,他为什么能够解决下面这个事件。
(二)
就在桑蒂耶事件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在《论坛报晚刊》上看到一段新闻:那天凌晨3点左右,圣罗克区的莫格街传出一阵凄惨的叫声,声音来自一幢寓所的四楼,那里住着列斯巴纳太太和她女儿卡米耶。闻声而来的人们本想冲进房子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大门紧锁。当人们用铁锹破开大门后,八九个邻居与两名警察进到屋子里。这时屋子里很安静,就在大家跑上楼梯时,又仿佛听到两三个人的争吵声。然而等众人上到二楼楼梯时,所有的声音却都消失了。人们担心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于是立刻分头搜查各个房间。最终,人们找到四楼一间反锁着的屋子,当人们破门而入后,房间中的惨状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原本整洁的房间变得凌乱不堪,家具散乱倒地,无一完好。地板上散落着四枚拿破仑金币,一只黄玉耳环,三把小号的白铜茶匙,三把大银匙,两个装了约四千枚金法郎的钱袋。椅子上有一把血污斑斑的剃刀。角落处五斗橱的抽屉全都被拉开,虽然许多东西还在里面,但是明显有着被翻过的痕迹。床垫被扔在地板上,下面有一只被打开的小型铁箱,钥匙还在。铁箱里只有几封信,以及一些普通的文件。壁炉上除了有两三把溅满鲜血的花白长头发外,再没有其他特殊细节,只是人们发现壁炉里的煤灰特别多。
大家检查烟囱的时候,发现了卡米耶的尸体。她的身上有多处擦伤,可见她是被人硬塞进烟囱管里的。她的脸上布满了抓伤,喉咙处有一排很深的指甲印和黑色的淤伤。这一切显示,卡米耶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然后,人们仔细搜查了整幢房子,始终没有发现列斯巴纳太太、凶手以及凶手留下的其他线索。最后,众人来到了后院,在铺砖的院子里看到一个被割断喉咙的老太太的尸首。尸身被割得惨无人形,头部血肉模糊,在人们想扶起尸首时,头部便自己掉了下去。
第二天,报纸上登载了关于这件血案的另一些消息,说是这件骇人听闻的案件虽然有一些相关者,但是毫无线索可言。报上还说,警方传讯过所有与莫格街血案相关的人,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报纸同时刊登了所有重要关系人以及他们的证词。
一名一直为列斯巴纳太太服务的洗衣妇宝兰·迪布尔告诉我们,她已经认识列斯巴纳太太和她的女儿3年了,她们是一对关系和睦的母女。宝兰不知道她们的生活来源是什么,也许是算命。列斯巴纳太太给的工钱很丰厚,她们家中只有四楼摆着家具。
烟商皮埃尔·莫罗说,他4年来一直为列斯巴纳太太提供烟草和鼻烟。他知道列斯巴纳太太在这一带出生,那栋房子虽然是她的,但是她自己原本并不住在这里,而是把它租给了一个珠宝商人。后来,珠宝商招来很多身份复杂的房客,他们肆意地糟蹋房屋,这使得列斯巴纳太太十分不满。最后,列斯巴纳太太从珠宝商手中收回了房子,带着女儿住了进去,到出事为止她们已经在那里住了6年多。
卡米耶一直深居简出,所以皮埃尔·莫罗没见过她几次。虽然很多人说列斯巴纳太太会算命,但皮埃尔并不相信这种说法,因为他只看到过一个脚夫和一个大夫来拜访过列斯巴纳太太。这对母女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很少与人接触,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亲朋好友。她们的房子,除了四楼屋子的窗户外,其他的都难得打开一次。
德洛雷纳街米尼亚尔父子银行的老板老米尼亚尔提供的消息表明,列斯巴纳太太在8年前开始就经常在他的银行里存些小笔存款。就在列斯巴纳太太临死前3天,有人全部提清了她的存款。现金是由米尼亚尔父子银行的职员阿道夫·勒·本送到列斯巴纳太太家里的。那天中午,阿道夫·勒·本将四千法郎的金币装成两袋送到列斯巴纳太太家,当时卡米耶接过一袋,列斯巴纳太太接过了另一袋,然后他就离开了。阿道夫确定,当时这条偏僻的街上没有人。
饭店老板奥丹亥·梅尔、警察伊西陀尔·米塞、银匠亨利·迪法尔、裁缝威廉·伯德、殡仪馆老板阿丰索·加西奥、糖果店老板阿尔贝特·蒙塔尼,是事发当时最先冲进列斯巴纳太太房子的人。他们都表示,门是用铁锹撬开的,而且很容易打开。所有人都说,他们在屋子中听到了尖叫和争吵的声音,具体的情况就像昨天报纸上报道的那样。问题是,关于这些声音,证人们出现了分歧。
饭店老板奥丹亥·梅尔不会说法语。他并不住在这里,只是在路过那屋子时,听见有人在里面呼救,并且大概喊了十多分钟,之后他就和其他人一起进入了屋子。奥丹亥·梅尔确定,他在屋子里听到了两种争执声:一个尖声尖气,一个粗声粗气。他认为声音尖的那个,是一个法国男人,他听不懂那男人在说什么,因为那男人说得又快又急;另外那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则一直在说“真该死”和“活见鬼”,还说过“天哪”。
警察伊西陀尔·米塞则不能确定尖声尖气,那个人是男是女,不过他同样没听清那个人说的是什么。但是,伊西陀尔·米塞认为他说的是西班牙语。至于粗声粗气的那个,他认为是法国男人,那法国男人所说的内容和奥丹海亥·梅尔听到的一样。
银匠亨利·迪法尔虽然不敢肯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他认为声音尖声尖气的人恐怕是女人,不过肯定不是列斯巴纳太太和他的女儿,因为他经常和她们谈话,他认得她们的声音。那个粗声粗气的是意大利人,虽然他不懂意大利语,但他感觉那个人说话的腔调像意大利人。
裁缝威廉·伯德也认为尖声尖气的声音应该是女人的声音,但认为她说的是德语而不是英语;至于粗声粗气的声音,他也觉得那该是个意大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