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午夜撞见爱伦·坡(爱伦·坡悬疑惊悚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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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黎明之约

“公爵夫人——阿芙罗蒂提服毒身亡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动弹不得、呆若木鸡,怎么会这样。突然那句“等着我吧,我们在黄泉再会”又环绕在我的耳边。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约定——黎明前的相会。

那是一个极其阴沉的夜晚,广场上空空荡荡,肃静一片,公爵府的灯火也在远方慢慢熄灭,我正乘船顺着大运河从毕亚契达回家。突然,一个女子歇斯底里的疯狂叫喊声,瞬间打破了黑夜的宁静。我吃了一惊,不由得猛地站了起来。小船随波而下,忽然间,公爵府的窗口和楼梯上出现了无数支火把,一时间整个公爵府灯火通明,将沉沉黑夜照成了朗朗白昼。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原来在这幢高耸的建筑的一层楼的窗口处,有个孩子刚刚掉进了运河中,瞬间就被河水吞没了。

尽管附近只有我们这一条船,但早有无数壮汉跳入了水中,他们努力在水面上寻找那个刚刚落水的孩子,但结果都是徒劳,此时孩子应该早已坠入水底了。在公爵府的大门口,地面用黑色大理石铺成,就在这个离河水水面几级台阶之处,立着一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女人。她就是温杜尼侯爵年轻的妻子阿芙罗蒂提,也是刚刚落入水中的孩子的母亲。

此时孩子早已沉入了阴冷的水底,也许他正在痛苦地呼唤着母亲那温柔的爱抚,正试图用尽全部力量向她靠近。而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双洁白的赤足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显得熠熠闪光。她那头为舞会精心装扮的头发,此刻早已松散不堪,但满缀着钻石的发卷仍显示出她刚离开舞会不久。

此刻她那对晶莹透亮的大眼睛并没有注视着这个吞没她希望的河流,反而目不转睛地瞧着截然相反的方向。

根据她的视线,我想她正在看着的是古老威尼斯共和国的监狱。我承认这是个有着辉煌魅力的建筑,但在自己的孩子也许将溺死在自己眼前之际,这位美丽的贵妇怎么还能有闲心去注视那冰冷的监狱呢?那边监狱的墙壁正张着大口对着她卧室的窗口,在它的阴影之中,在它静止的构造之中,在它青藤环绕的楣柱之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侯爵夫人在千百次观望后仍倍感兴趣呢?

在侯爵夫人身后,长长的台阶之上站着的是衣冠楚楚、状似门神的温杜尼侯爵本人。他一边不时对抢救工作指指点点,一边无聊地拨弄一下吉他。

此时我心中极为惊恐,以至于我在听到第一声尖叫时就站起的身子迟迟无法坐下去。我想在当时那群激动的人的眼中,我一定像个幽灵一样。河面上一切的努力都收效甚微,早先出力的人们也已经无奈地停止了搜索,看来孩子获救的希望很渺茫。

就在此时,那个暗沉的古共和国监狱里却走出一个被斗篷包裹着的人,他在岸边稍做打量后就一头扎进了运河。

不一会儿,他就抱着孩子爬上了岸,站在侯爵夫人身边,孩子仍然活着但呼吸微弱。他的斗篷因浸透了水而加重,于是他将斗篷扔在一边。这时早已惊呆的人们骤然发现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而且在欧洲大陆的大半地区,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

青年并未开口,而侯爵夫人也只字未言!本来应该立刻接过孩子的她并没有伸手,而是其他人默默接过孩子走进了公爵府。夫人站在原处,美丽的嘴唇在不停颤抖,她的大眼睛中溢满了泪水。那个冰雕似的美人又活了过来!苍白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她为什么脸红?对此我们不得而知。

除非因为刚刚救子心切,她慌张间衣裳不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解释她的脸红和心脏的狂跳呢?还有什么能解释她在温杜尼侯爵一进府邸,就将那双颤抖的手意外地按在了那位陌生人手上,并解释她匆匆向他道别时那句低语——“就依你。”她说。我可能被水声混淆了听力,“就依你——日出后——个钟头——我们相约——决不食言”!

骚乱平息,公爵府里的灯光也渐次熄灭了。这位独自站在大理石上的陌生人我早已认了出来。就在他想寻找一条小船时,我将船划向他,主动向他邀约,他欣然接受。此时他恢复了镇静,并热情地谈起了一位我们以前都认识的人。

在此我很乐意详细描述一下这位陌生人的容貌。他的身高不高,不过当他激动时,他的个子会稍微升高,他体格轻盈,甚至略显消瘦,不过危急关头,他也会表现出自己的神力,像海格力斯一样。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经常会随着情绪的波动而不断改变颜色,在我所见过的所有事物中,只有古罗马皇帝康茂德的雕像才能与他端庄典雅的容貌相比。

然而,他的脸没有特点,容易让人过目就忘,但是这种遗忘中带着点让人想要永不停歇地回忆的欲望。

这并非因为在激情迸发之时,他无法将精神投射到自己的脸上,而恰是因为每在激情消退后,他明镜般的面容上都留不下丝毫激情的痕迹。

那晚分手之时,他真诚地邀请我第二天一早再与他相见。于是,第二天我就应邀光临了他的宅邸。他的宅邸在丽都区大运河边上,阴沉却极为壮观。

我曾从报刊上了解到这位朋友非常富有,但对其中报道的巨额数字却一直持有怀疑。此时当我环顾四周后,我相信了,我终于了解到一个能把房屋布置得如此辉煌的欧洲富翁是什么样的。

室内灯火通明,从这房间的情况和我朋友的神情来看,我猜测他整晚都没睡。而我此刻身处的房间,豪华得让人眼花缭乱。举目望去,皆是名家名作,房间里艳丽的帷幔随着低沉的乐曲轻轻地舞动,香炉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摇曳着蓝紫色的火焰。紫红色的玻璃装饰着房屋里的每扇窗户,初升的阳光从窗户中倾泻进来,在窗帘的映衬下或明或暗,煞是好看。

“哈哈哈!”主人大笑着示意我坐下,看出我的无所适从后说道:“我知道你对我的住处、我的身份、我的绘画和我房间的布置和装修思想都感到吃惊,但是请原谅我,我的朋友,原谅我的无礼,你看来还很不习惯。不过,有的时候人笑也能笑死,但我想笑着死去一定是最辉煌的死法!你肯定记得一位杰出人士,托马斯·莫尔爵士,他就是在笑声中死去的。还有《荒诞集》中提及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辉煌地死去的。”

他思绪沉重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在城堡的西边,也就是古希腊斯巴达的遗址附近,有一个石座,石座上至今仍残存着几个清晰的字母:ΛΑΣΜ,显然这是TAΣΛ的一部分。当时在斯巴达有供奉着上千尊神像的上千所神庙,为什么仅有‘诸神大笑’的圣坛保留了下来,这确实让人奇怪!”随后他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我绝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全欧洲可能都再找不到一处像我这里这样精致的小房间了。这里绝不能仅用时髦来概括,不是吗?过去为了避免招致别人的闲言碎语,也为了不亵渎这里崇高的艺术氛围,我是从不在这儿接待客人的,而今天你是例外。往常在这儿只有我自己,连仆人都不能靠近,你也看到了,其他地方其实布置得都非常庸俗。”

我点了点头表示感激。“你看这儿,”他带着我参观他的房间,热情地介绍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里的很多画都是古董级的。不过,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它们也只能起到挂毯的作用而已。而且我这儿还保存了一些学术界完全不知道的作品,其中既有一些无名画家的杰作,也有一些声名显赫的大师级画家未完成的作品。”他突然问我:“你觉得这幅《宝座中的圣母子》如何?”

“这是贾戈的真迹!你是怎么弄到它的?它可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画,与天下第一雕维纳斯像并称!”我激动地说。

他若有所思地说:“维纳斯?那个小脑袋、金头发的维纳斯?”说到这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低得几乎听不见。“就是那个左臂断肢和整条右臂都被修复了的那尊维纳斯像?但我以为,她的那条修复的右臂上有着太多矫饰的成分,不真诚。至于卡诺瓦那尊阿波罗像,也是个复制品!这是毋庸置疑的。当初我真是个笨蛋,竟然看不出阿波罗像中那种所谓的灵感!我真可怜啊,我忍不住要去喜欢那尊安蒂诺兀斯了。说出要雕塑家拿整块大理石去雕刻雕像的伟人不是苏格拉底吗?”

我觉得这几句诗倒是对我这位朋友很适用,关于他的精神气质我说不具体,但他的一些细微的小动作,或在诙谐的调侃中,或在刹那间的快乐中所表现出的一些思考的小习惯确实与常人大不相同。

然而,从他详述那些无关紧要之事所用的语调中,我也不可避免地听出了一丝紧张的痕迹,一种在任何时候都让我疑惑,甚至有时会让我有些许害怕的紧张和激动。他还常常话说到一半就停止,既像遗忘了前半句的内容,又像在仔细聆听,似乎在等待一位早已约好的客人,或在倾听只存在于他幻觉中的声音。

就在他一次又一次冥思苦想之际,我拿起了放在旁边土耳其矮凳上的那本《奥尔菲欧》随意翻看起来。我发现了一个用铅笔勾过的段落,这是第三幕的最末一段,也是整本剧目中最感人肺腑的高潮段落。虽说这一段可能有伤风败俗的嫌疑,但是男人读到它都会激动不已,而女人读到它都会叹气连连。

那页纸上布满了新近沾染的泪痕,旁边的空白页上则留有一首字迹潦草,用英文写的诗,乍看之下倒不怎么像我这位朋友之作,但仔细辨认却是他的真迹。其文如下:

你掌控着我的一切,我的爱,

我的梦里激荡着你的浪花。

爱是汪洋中的一个小岛,

岛上绿树成荫,

一湾清泉,一座神庙,一片鲜花,

寄托着我对你浓浓的爱意。

啊,花开花谢,星升星落,

一个未来的声音呼喊道:

“向前!前方真美好!”

但是在过去的海峡上,

却徘徊着我的灵魂,

因为,于我,

早已熄灭了生命之光,

雷击后的枯树不再逢春,

受伤后的雄鹰不再高飞,

这种语言响彻陆地和海面。

现在我的白天全是梦境,

而我夜间所有的梦,

都是你光洁的赤足,

在意大利的小河边,

在轻盈的节拍声中,

还有你那美丽的眼睛,

像火焰般熊熊燃烧着。

啊,我要诅咒,

诅咒那将你推离我身边的恶潮,

它将你推向功名和利禄,

推向那肮脏的枕衾和显赫的老人。

别了,美好的爱情和温暖的家园,

这里的柳树正为你伤心落泪!

我原先以为我的朋友不懂英语,但是这段用英语写成的文字推翻了这个观点。不过对此我并不惊讶,朋友的博学我早已深知,只是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罢了。但这首诗确乎让我惊异了,因为它的成诗地点是“伦敦”。

我记得上次与他交谈时,当问到他以前可否见过温杜尼侯爵夫人时(她结婚前几年住在伦敦),如果我没记错,他回答的是他从未去过伦敦。但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朋友们说他不仅生于英国,而且是在英国受的教育。

他掀开一道帷幕说:“我还有一幅画想给你看。”展开的正是侯爵夫人的肖像!她的美任何画师都无法诠释,不过这张确实可以算是描绘她的画作中最好的一幅了。

昨晚那个站在公爵府台阶上的风姿绰约的身影,突然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但这幅画中的她,笑容中隐藏着一种少见的、飘忽不定的忧郁。她的右臂弯到胸前,左手向下指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瓶子,一只娇小的玉足和地面接触。她的身体包裹在空气中,隐约间漂浮着一对展开的翅膀。

“来吧!”他终于说道,走向一张金银交错的桌前,拿起盛有德国白葡萄酒的高脚杯说:“我们喝一杯吧!为那让这些烛光黯然失色的太阳干一杯吧!”他在同我干了这杯之后,自己又接连喝了好几杯。

“做梦,这是我全部的生活,”他又恢复了闲聊的口吻,“所以你看,我为自己布置了这么一间梦之屋,威尼斯再也没有比我这儿更好的建筑了,恢弘又大气,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要求来弄的。我想此刻我的灵魂像那个阿拉伯香炉一样是扭曲的,错乱的神经使我越来越适合去一个真正广阔的梦之国,而我此时也正一步步向它迈进。”说到这儿,他忽然噤声了,垂下头似乎在聆听一种我无法听见的声音。

最后他站直身子,高声吟诵道:“等着我吧,我们在黄泉再会!”

接着他一下子扑倒在矮凳上,此时门上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正当我要去开门之际,温杜尼公爵家的小侍童一头冲了进来,哭喊道:“我的夫人!美丽的阿芙罗蒂提服毒身亡了!”我不知所措地冲到矮凳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朋友,但此时他已全身僵硬了,看着桌边破碎的高脚杯,我瞬间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