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宋词三百首大师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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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陆游(3)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开篇追忆往事,发表感慨。“华灯”指华丽的灯盏;“纵博”言纵情赌博。前两句辞采华丽,极具象征意义,将当年南郑从戎时期,词人与同僚纵情欢赌,策马射猎的生活场景重现。此处赌博并无贬义,凸显的恰是一掷千金的豪爽性格。“谁记”二字转折强烈,写华年消逝、世事变迁之后,还有谁记得当年的豪情壮志呢?

“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这两句紧承“谁记”领起的转折,想过去,叹今朝,“酒徒”则意指普普通通的平凡之人。当年与自己一起饮酒的人,至少有一半已经封侯进爵,自己却病老乡里,成了打渔为生的衰老渔夫!“独”字凸显出孤家寡人、顾影自怜之意。他把“渔父”置于“封侯者”中,对比鲜明,表现仕途的坎坷失意。

下阕紧承“渔父”二字,从小船写起。“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八尺长的轻小舟船,只有三扇低矮的蓬窗,恐怕只能容下词人一人。但是,词人却说它“占断蘋州烟雨”,别有新致。“占断”指完全占有,占满、占尽。在广阔的湖面这一背景中,相较于“轻舟”之小,湖水简直可称大而无当,如此轻巧纤弱的一叶扁舟,绝对不可能占尽风雨,唯词人胸怀宽广能为之。通过这样鲜明的对比,词人言明渔钓生活已成为自己的精神栖所。

“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这两句引用了贺知章的典故。贺知章是会稽人,为官为文都很成功,天宝年间自请归乡为道士,唐玄宗特赐封地。陆游用略带嘲讽的口吻,打趣贺知章受皇恩所赐得以清闲归乡,实是自嘲,笑自己衰鬓残年尚寸功未立。

虽有怨念,但词人却把这种情怀表达得十分平淡,甚至显得英气凛然,可能是其晚年心境愈发冲和的缘故。

【大师导读】

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其感旧《鹊桥仙》一首,英气可掬,流落亦可惜矣。”

——明·杨慎《词品》

“酒徒”两句,悲壮语,亦是安分语。

——清·陈廷焯《词则》

鹊桥仙(茅檐人静)

夜闻杜鹃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赏析】

杜鹃,俗称“布谷鸟”,也有“杜宇”、“子规”等别称。杜鹃本是自然生灵中的普通一员,但在神话传说中,它被视作为民喋血的望帝的化身,“杜鹃啼血”便是指此。离开南郑入蜀时,陆游把杜鹃鸟这一意象引入词中,形象深沉地表达了客居他乡的愁苦。上阕着重于渲染氛围;下阕抒情意味渐浓,抒尽词人宦海飘零的孤苦之情。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这是对居所的描写。“茅檐”与“蓬窗”为虚写,意在突出“人静”和“灯暗”,烘托出客居环境的孤苦萧条,实是词人心境的写照。“春晚连江风雨”点明了时令是暮春,“连江风雨”则将环境描写展开,把词人的狭小居所引入到江天风雨的大背景里,更能凸显凝重的心情。

“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在以上点题句里,词人没直接引入杜鹃这一意象,而是先以“林莺巢燕”在广阔背景里寂寂无声的状况做好铺垫。山林中的黄莺以及屋檐巢里的燕子,两者自远而近,撑开偌大的场景,“总无声”未必是实写,可能是因为词人没有心情听它们欢唱。思乡之念已让人十分感伤,又有杜鹃啼血声传入耳际,羁旅之苦更深地刺词人心里。“但”是“唯、只有”之意,与前文“总”对照鲜明,“总无声”与“常啼”也是对比,凸显杜鹃悲啼之凄厉,像一把利刃划过心尖。

词人之所以“催成清泪,惊残孤梦”,皆是因为受杜鹃哀啼声所扰。作为漂泊者,词人流下的泪水是“清泪”,睡中梦境亦是“孤梦”,本就显得十分可怜,却不想又闻得杜鹃夜啼,于是就连“孤梦”也被“惊残”,词人的心情非悲凉、落寞等词所能言尽。词人又想到,此时杜鹃尚可“又拣深枝飞去”,寻一个更好的去处,而自己的羁旅何时结束,未来将去向何处,皆无法掌控,更是悲苦难耐。

“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故山”代指家乡,“半世”是指词人四十九岁入蜀,作此篇时约半百之年。此处直抒胸臆,先提到“故山”,自有思乡之情,而笔墨不离杜鹃啼声,上句中“犹自”与下句中“况”字紧承相连,形成递进:当年在故乡时尚听不得这杜鹃哀啼,更何况如今我年已半百、身处异乡呢!此中“半世”二字意味深长,一则实指词人年龄,二则联系“羁旅”两字,更见其半生宦途历经坎坷。

陆游以“悲鸟”杜鹃入词,用这个有丰富文化涵义的意象,表达漂泊的悲苦,乃借物言情的手法。

【大师导读】

去国离乡之感,触绪纷来,读之令人於邑(于邑,通呜咽)。

——清·张宗橚《词林纪事》引《词统》

放翁词,惟《鹊桥仙》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卜算子(驿外断桥边)

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赏析】

梅花是“岁寒三友”之一,因其寒冬时仍能保持顽强的生命力,常用来象征高洁坚贞的品格。陆游以“咏梅”为题,实是借梅花自喻,与周敦颐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形象自喻乃是同旨。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开篇便点明词人所咏之梅并非身处名园,而是开于驿所外,断桥旁。“驿”即驿站,是长途跋涉者休息住宿的地方,所以往来皆是过客。梅花开于此处,加重了“开无主”的“寂寞”。这株梅花得不到主人悉心照料,只遵循自然规律,年复一年荣枯交替,即便是在盛放的时候,也无人欣赏,只等寂寞凋谢。这两句中所述梅花的境况已然足够凄惨:不受关注,独自病老。以上状态与词人自身的遭遇十分相似,所以本词表面写梅,实是自况。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于荒郊野岭之地,日暮时分,寒夜即将来临,这株梅花本已十分愁苦,偏又遭遇风雨,正应“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俗语。春雨极寒,若再被风裹挟,简直冰凉刺骨,此处写尽梅花所受的摧残。“更”字有递进之意。

上阕写梅花的处境遭遇,实是词人痛陈自己不得志的现实遭际,其孤苦、凄惨,与梅花别无二致。下阕将梅花拟人化,着重描写梅花的可贵精神,升华并赞颂梅花的高洁自守、坚贞傲岸。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梅花开放的时节,冰雪尚未消融,唐人张谓《早梅》有“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可见梅花凌寒而发的情状。而“群芳”皆是春暖才放,争奇斗艳。与“群芳”相比,梅花显得不趋时流,特立独行。词人将其人格化,用梅花之口申明自己根本就不是为了“争春”才开放的,至于“群芳”的妒忌,也只好由它们去了。这两句生动轻巧,内涵却丰富,似乎在摆出处世的态度,引人深思。另外,言外或许还包含词人对自己曾因言获罪一事的辩驳。

“零落成泥碾作尘”与上文“风雨”相承,继续描述梅花的悲剧命运,它们敌不过凄风苦雨的一再摧残,最终零落满地,而且被吹到驿道上,经马踏车碾,与泥水合在一处。无论从词义,抑或是观感上,这样的结果都是不幸的。但词人以“只有香如故”一句力挽狂澜,振奋人心,说唯有它们的香气才会依旧。尾句不仅将梅花的孤高形象升华,还为其悲剧遭遇增添了壮丽的色彩。词人更像在阐明自己的心志:无论此生遭际如何坎坷,结局多么落寞,但贵在精神不死,人格永恒。

这首词写梅花,又是词人用梅花意象自喻,梅花的意象恰恰是词人形象的真实写照。故本作以咏叹为主,状物次之。他对梅花的描绘十分传神,使这篇佳作也如梅花的淡香,于千年词史中缭绕不去。

【大师导读】

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韵自在言外,此为高手。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

陆放翁词,安雅清赡,其尤佳者,在苏、秦间。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是以人得测其所至。

——清·刘熙载《艺概》

末句具有扛鼎之力,它振起全篇,把前面梅花的不幸处境,风雨侵凌,凋残零落,成泥作尘的凄凉、衰飒、悲戚,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艾治平

陆游的这首《卜算子》,完全是孤高人格的自勉,有力地表达了在孤独中坚守的决心。

——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