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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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梁启超吃了一口清茶,双眉微蹙,对谭嗣同道:“听说王先谦、叶德辉等,已经唆使邵阳举人曾廉出面,在北京上书,参劾陈右帅和我等在湖南推行的新政。王先谦也亲自写了《湘绅公呈》,向督抚衙门肆意诋毁时务学堂和《湘报》言论。看来湖南地处内陆,风气闭塞,守旧势力,忒为严重,我等所行的新政新学,阻力极大,成败正未可逆料。”

谭嗣同笑道;“嗣同回湘之日,便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目前境况,早在意料之中。我等只有尽其在我,竭力猛进,千难万险,决不动摇;成则有利于天下,万一失败,也不过是杀身灭族罢了;生死度外,又何足道哉!”

梁启超听了,也频频点首。但他终是个年轻气盛之人,湖南又并非他的乡土,所以他心中早已萌下退志,只是口中还不便明说罢了。

他俩又闲谈了一会儿,才起身招拢众学生一同下山。他们一路行来,经过极高明亭、道中庸亭、三闾大夫祠、道乡台、自卑亭等处,不久就到了湘江岸边的朱张渡口,登上了当年朱熹、张栻两位老先生经常乘坐的横渡湘江的方头渡船,向对岸长沙城驶去。

别人倒也罢了,只有那罗英从小是在浏阳河边长大的,活像是一条戏水的小蛟龙。看着眼前滔滔北去、碧蓝碧蓝的江水,他心中哪有不喜爱的?但见他喊了一声:“兄弟们!有种的,跟我游过去!”说完,三脚两手就脱掉了全身的衣衫,只穿着一件葱绿色洋绉小短裤儿,赤条条地站立在船头上,恰似雪人一般,噗通一声,跳进了滚滚奔流的江水。秦鼎彝、林圭、蔡锷三人,也都是会游泳的。他们也都紧跟着脱掉了衣衫,跳进了水里。

船上只剩下谭嗣同、梁启超和石醉六等几个不会水的,眼望着那四个健儿,在碧波闪闪的湘江之中,踏波踩浪,欢乐地前进。

一只雄鹰,摊开双翅,正停留在湘江上空的云霄之中,好像凝止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蓦地,它俯冲下来,一抖翅膀,落下了一瞥鹰影,飞快地掠过湘江,掠过渡船上师生们的头顶,掠过湘江波涛中四个健儿掀起的朵朵浪花,掠过长沙城中的千万屋瓦的海洋,向着那茫茫的田野疾飞而去,只留下了一声长啸,在那万里江天之中,久久地回荡。

25

冬天降临了,刚进腊月,长沙城内就下了一场大雪。

谭家的小庭园中一片雪白。地面、花坛、小鱼池、树木和花丛的枝桠,以及墙头和屋瓦上到处都堆上了厚厚的新雪。洁白的雪被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污浊,掩没了人间的一切不平,也抹掉了宇宙间一切生命的痕迹。惟有院中那株红梅,却生意盎然,一夜间竟绽开了满树的花朵,红宝石似的,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罗英提着个铜火炉,从房中出来,到厨房中去取火。他一掀门帘,差点和从外面进来的时务学堂学长皮锡瑞、提调熊希龄碰了个满怀。

皮、熊二人在廊檐下收了油纸伞,脱了木屐,一面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面问罗英:“七爷在家吗?”

罗英点点头,忙掀帘子,请他二人进去。

窗外的雪光,反射进来,把小屋内映照得通明透亮。谭嗣同已经梳洗过了。他穿着一件海青色团花牡丹绵绸羔皮长袍,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马褂,光着头正坐在白纸窗前,审阅内河航运扩股办法和醴陵矿务开办章程。他见皮、熊二人进来,忙起身相迎。这时,罗英也已取了炭火前来,生起了火盆,并且泡来了三杯滚茶。他们三人,便围着火盆坐了,饮茶取暖。

皮锡瑞是位年近五十的饱学教授。他生得方脸微胖,面黄少须,举止庄重,神态端凝,处处都显出他确是一个忠实于圣贤之道的醇儒。此人乃湖南善化县人,字鹿门,人称师伏先生。他鄙薄功名,无心仕途,潜心讲学,闭户著书,曾先后担任过桂阳龙潭书院和江西南昌经训书院的讲席,著作有《尚书大传笺》《师伏堂骈文集》等,在江南学界中颇有一些名声。甲午战后,他忧心国事,也逐渐产生了变法图强的思想,但却反对向西方学习。他曾著文在报章上发表,主张“先靖内乱,严惩贿赂,刻绳脏吏,实事求是,且必先改宋明陋习,不必皆从西俗。”陈宝箴到湖南后,慕其名,礼聘他为时务学堂学长。同行生忌妒。因此,他也受到了王先谦、叶德辉等名人的忌恨,成为王、叶等攻击的一个目标。

熊希龄和皮锡瑞比较起来,就年轻精干多了。他是湘西苗乡凤凰人,从那偏远的丛山之中,脱颖而出,甲午年进京赶考,竟然考取了一名进士,获得了翰林院庶吉士的头衔,显然是不容易的。此人后来还做过北洋政府的总理。他的思想不旧不新,亦中亦西,不过热心事业,勤于公务,倒是个热心快肠的男子。因此,被陈宝箴等看中了,委他做了时务学堂的提调。他总理校务,却并不管教学之事,竟然也受到了王、叶等人的攻击,心中十分愤懑。

三人坐定后,熊希龄用铜火钳敲了一下火盆沿,忿忿地说道:“去年创办学堂时,提出要聘请梁启超担任总教习,王益吾、叶焕彬等也并未提出过任何异议。卓如初来湘时,王、叶两位夫子热情欢迎,款待优渥,还曾在曾忠襄祠,摆宴唱戏,大张旗鼓地为卓如接风,那时是何等的亲热!只因卓如年轻,不懂应酬,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往后就翻了脸,又是揭帖,又是公呈,现在叶德辉又写了个什么《猷轩今语》,张贴在学宫中,逐条攻击卓如,极力诋毁南学会,并且刻印散发,影响很坏。甚至连师伏先生的小世兄,写了个歌词:‘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旁?’不过讲的是地理常识,竟也有了罪名,叶德辉也认为是大逆不道,还公然写信给师伏先生,兴师问罪。似这等百般刁难,学堂还怎么能办下去?”

皮锡瑞在一旁却只是捻着胡须,摇头叹息,沉吟不语。

熊希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现在卓如已经忿而辞职,准备回上海去。我也给右帅写了封信在这里,念出来,请七爷和师伏先生参议参议。”说着,他便掏出几页八行信笺来,挑出一段念道:“今省中物议纷腾,黑白混淆,若不打破此关,痈溃一发,受害更巨。湖南负天下重望,虽新政只有萌芽,而各国报章交相赞美,倘一事无成,岂不贻笑五洲?龄观日本变政,新旧相攻,至于杀人流血,岂得已哉?不如是,则国家终无震动之一日也。龄本笨人,生性最憨,不能以口舌相争,只有以性命从事,杀身成仁,何不可为?今既仇深莫解矣,请以此函为贵衙门立案之据。此后龄若死于非命,必王益吾师、叶焕彬二人之所为,即以彼命抵偿可也。定湘王、长沙神之最灵者也。以上所言诸事,苟有虚捏,明神殛之!孤怀愤懑,语无伦次,伏维垂鉴!”他满怀激愤,一口气念完,挣得满脸通红。

谭嗣同听完后说道:“你这样激昂慷慨,有什么用?这几天右铭中丞也是窝着一肚子的气。前日武昌香帅有亲笔信来,指责说:‘近日新出《湘报》,其偏尤甚,近见刊有易鼐议论一篇十分悖谬,见者人人骇忿。’你想易鼐的文章,不过是提出一个君民共主的主张,有什么不对?竟然受到了制军大人的亲笔指责!总督是这样的口吻,右铭中丞哪里还敢有什么话讲?今日之事,也只能靠我们自己来撑持了。卓如能挽留还应挽留,如挽留不住,也只得让他走罢。只是,南学会、时务学堂、《湘报》等一切新政措施,决不能散。我们在此一天,便坚持一天,看他们还有多少手段。”

熊希龄叹息道:“卓如是挽留不住了。他气愤已极,已经买好今晚的客轮票去汉口,再转船去上海。今晚学堂准备开会饯行,请七爷一定要去参加。”

谭嗣同道:“好,我一定来!师伏先生也请一定参加!我们要为卓如壮行,为同仁们增胆,决不能让叶德辉等看我们的笑话!”

大家又座谈了一阵,皮、熊二人才起身告辞。谭嗣同送走二人后,回到小房内,看完了内河航运和醴陵矿务那两份文件,签署了意见,罗英才送了早餐来,两人坐在火盆边吃早饭。突然,林圭和秦鼎彝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谭嗣同说道:“不好了!《湘报》报馆被坏人砸了,佛尘先生正在那里交涉,请七爷快去看看!”

谭嗣同听了,丢下碗筷就走。他一面要林圭带路,一面要秦鼎彝回学堂去,召集全体学友,到报馆来会合。

谭嗣同出了大门,罗英才拿了木屐、斗篷赶来给他穿戴。这时,那漫天大雪,搓棉扯絮一般,正下得紧。街上行人稀少。他们师生三人,冒着大雪,赶到报馆门首时,歹徒们都已经散去了。报馆的门窗桌椅都被打坏。新出的报纸扯乱了一地。唐才常带着几个工人正在收拾打扫,见谭嗣同等人来了,忙将他迎入内室去谈话。

谭嗣同问:“这都是什么人干的?”

唐才常道:“听说有城南等书院的学生,也有南门口、坡子街的地痞,反正是被收买来的流氓打手。幸亏我马上派人去找马大哥,从轮船码头和客运班喊了一些工友来,才把这些家伙轰散了!”

谭嗣同听了,点点头,又问:“印刷机砸坏了没有?”

唐才常道:“机器都丝毫无损。我们早已做了准备,关上了机房门,没有让一个坏蛋进车间。”

谭嗣同道:“这就好了。新出的报被他们扯了,我们马上再印。我的文章回去就写,晚上七时前一定送到。让他们看看我们这些不怕死的角色的气概!”

夜晚。时务学堂正厅里电灯雪亮。正厅中间,用八张课桌拼拢来,凑成一张大台桌。桌面上铺着用学生们新洗的被单联成的洁白的桌布,堆着大堆的橘子、花生和各种糖果点心,四边还摆着一溜金边盖碗,泡着浓浓的香茶,正在那里冒着热气。

湖南盐法道黄遵宪、学政徐仁铸,时务学堂学长皮锡瑞、提调熊希龄,还有谭嗣同、陈三立、唐才常等南学会、《湘报》馆的同人,以及时务学堂的教习,学生们共五六十人,都到齐了。大家把梁启超让到中间上首客位上坐了,然后依次序坐下敬茶话别。梁启超虽然心境有些悲凉,但看到这等情景,内心也受到了慰藉。

席间,谭嗣同取出一个小小的黄绸包裹,站起来,走到梁启超身旁道:“卓如君这次来湘,为我省培育英才,建树极多,虽遭受群小诬蔑,也早是我等意料中事,中外有志之士,谁能苟免?今日,卓如君虽然要离开我省,但他所培育的这四十余名学生,就是四十余粒火种。火种长在,我国家民族便有希望,卓如也可以无愧于心了。”说到这里,他打开那黄绸包裹,取出来一样物件,原来是一副精工雕镂的菊花石砚。他送到梁启超面前道:“这菊花石砚,乃天下无双之尤物,为吾乡浏阳之特产,是佛尘采制了来,专门奉赠的。去年我写了几句偈语,由江建霞精心刻在这里,一直藏着,未获机会奉赠,今日特地带了来,敬献君前,聊表兄弟之谊和惜别之意!”

梁启超心情激动,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那石砚,仔细观赏,但见那石砚石青花明,烟笼玉润,果然是一块稀世之宝。砚盖上刻着几行龙飞凤舞的草字,便是谭嗣同写的偈语。他大声念道:

空花了无真实相,

用造莂偈起众信,

任公之砚佛尘赠,

两君石交我作证。

谭嗣同题江建霞刻

众人听了,都鼓掌称贺。梁启超谢过谭、唐二人,才将那宝砚交给随身小介珍藏了,然后大家继续讲话。直到开船时间快到了,大家才起身散席,给梁启超等送行。

罗英早已同林圭、秦鼎彝等雇了车辆把梁启超等人的行李送往码头托运去了。时务学堂的全体学生,也都穿上整齐的制服,站立在校门两边,吹打着洋鼓洋号,为梁教习等送行。黄遵宪、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等都坐了车辆,把梁启超等一直送到江边。

雪花还在飘落。大片的鹅毛雪,在码头上、趸船上、客轮上的昏黄的电灯光中,无声地飞旋着,就像是一群群翩飞的粉蝶。

客轮拉响汽笛,发出一阵悠长而又凄厉的鸣声。谭嗣同站在人群中,挥着手,眼看着那客轮缓缓地离岸而去。他最后望了一眼正倚在客轮船舷上向这边挥手致意的梁启超的身影,突然,一种孤独和凄凉的感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赶紧转过身子,所有来送行的人们,也都心情沉重地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走上了码头,然后默默地散去。

唐才常和谭嗣同同路。他们不想喊车,决心步行回去。雪已经停了。唐才常踏着满地琼瑶,走在谭嗣同身旁,很久没有吭声。突然他停下脚步,轻声对谭嗣同说:“通过近一年来的经历我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看起来,国家政事,积久必变,不变是不行的。不过,变之自上者顺而易;变之自下者逆而难。要变法图强,还是要从最高峰处首先解决问题才行。上面不解决问题,在下面就是使尽了力量,也终归是徒劳的。”

谭嗣同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答话。他继续默默地向前走着。唐才常快步赶上去,合着他的脚步并肩走在他的身旁。他们的后边便是罗英。这时,已是深夜。江边马路上的路灯,一下子全熄了。无边的黑暗,顿时笼罩了整个的世界。在他们的前边,不知是谁,已经在洁白的雪地上踩出了一行脚印,夜间看去,那黑黑的,弯弯曲曲的足迹,就像是大地母亲身上裂开的一条流血的伤口!

慈禧太后

孝钦显皇后,满族,1835年11月29日(道光十五年十月十日)-1908年11月15日(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又称“西太后”“那拉太后”“老佛爷”,徽号“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死后清朝上谥号为“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咸丰帝的妃子,同治帝生母,光绪帝养母。慈禧博学多才,能书善画,书法长于行书、楷书,绘画有花卉等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