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谭福突然到来,说谭嗣同已经起程赴京,路过武汉,因停船时间有限,不能上岸拜见,已经启碇往上海方面去了。他听后,心中顿时躁动起来,坐立不安。他暗中责怪谭嗣同不该不听告诫,贸然赴召,如此重大之事,也不听听老父的教导。他想立即派人去,将谭嗣同接上岸来,好好谈一谈,又担心张之洞知道后,一定会大肆张扬,反而不好。他知道,张之洞早已把谭嗣同当作朝廷新贵,作好了各种铺排,单等谭嗣同过境之时,大张旗鼓地进行欢迎和欢送,如果那样,就更加不妙了。他想,让谭嗣同悄悄过境,彼此不相干,也是好事;可是,面对着与自己的儿子命运攸关的大事,父子之义、骨肉之情,又不容他袖手旁观,心里无法平静下来。因此,他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请他的心腹幕僚贝元澄亲自过江去一趟,务必要谭嗣同微服悄行,到宅邸中来聚谈一晚,明日再行。
这贝元澄也是一位名士,明经饱学,被谭继洵招致在幕中,倚为左右手,与谭嗣同交情最厚。他在谭嗣同赴京之前,也很想和他深谈一次,此时领了敬帅之命,便连忙带了两个随从,坐轿过江,到江汉码头来找谭嗣同。那时渡江轮渡刚兴未久,来往一次,颇费时光。等他渡过江时,那只客轮早已开走,哪里还看得到谭嗣同的影子?问那码头上的人员,都指着正在鹦鹉洲那边向东南方向驶去的一艘大客轮说:“那不是,已经开走好远了。”贝元澄站在江岸之上,眼看着那艘客轮喷烟吐雾、破浪远去,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怏怏回转,向抚台大人回报,再作计议。
谭继洵听说谭嗣同已经离汉而去,心中一急,不禁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惊得左右人等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进内室。他的继室陆夫人急忙亲来侍候,又命人去请了郎中来看脉,煎药。待谭继洵稍稍安静之后,夫人才凑近榻边宽慰他,说:“我看你也是爱操空心。如今也不知是祖宗坟山贯气,还是复生这孩子交了好运,竟叫皇上看中了,召他进京去重用。这本是天降的好事,你该高兴、欢喜才是,怎么反倒着急起来了?他过武汉,不来省亲,可能是车船不便,或另有原因;也可能是根本不想见面。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常言道:只有痴心的父母,难得孝敬的儿郎。复生如今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你在这里为他着急,还不知他在那里怎样开心、作乐呢?”
谭继洵听了,也不言语,却要夫人将家中珍藏的那座菊花石盆景和一帧京裱欧阳洵墨迹手卷找出来,装上礼盒;又命将谭福送来的土仪,选出两份,用盒装了,准备明日给张之洞亲自送去。
夫人不解,问道:“好端端的,为何又平白送去这样的大礼?”
谭继洵叹道:“夫人不知,自从总督大人接到圣谕,催促复生进京以来,督府衙门就在盛情筹备,准备迎接复生过境。如今复生过境不见,扬长而去,如此失礼,总督大人焉有不见怪之理?复生还未进京,就得罪了大臣,往后事业,又如何能够开展?像香帅这样的权臣,是简慢不得的。所以我想明日,就托元澄摹拟复生手笔,写一个晚生帖子,向总督大人去请安,并陈述船期所限,未能上岸拜见的缘由,请总督大人垂谅;同时,用复生的口吻,送去这几样礼品和土仪,请总督大人笑纳。我自己再亲自过府去解释一番。这点嫌隙,也许就可以冰释了,或者,也还可以为复生减少一点阻力。”
夫人心中虽不太愿意,却也不便阻拦,便吩咐丫鬟使女,将那两件宝物寻找出来,用礼盒装了,才服侍老爷,就寝安歇。
睡到半夜,老人又咳嗽了一阵,爬起身来,走到书桌边,拨亮银灯,给儿子写了一封亲笔信,再三叮咛嘱咐……
38
第二天午后,谭继洵便坐了大轿,带了礼品,到总督府去拜望他的顶头上司湖广总督张之洞。
因谭继洵官爵显贵,又是常来之客,门官自然不便留难,便领着他进了邸宅大门,穿过倒厅小院,向左转,进了一处月洞门,又跨入一带垂花走廊,进入一处幽静院落。这里有三间两厢正房,便是总督大人退衙后私人见客的地方了。
三间正房,朝南开着一色的玻璃和合窗,镶嵌着玉蓝色镂花玻璃。东边那房,沿窗横放着一只香楠木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茜纱窗,窗下排列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靠椅和镂花茶几;东墙下并列着四座书架,陈列着各种古本和京版图书;西壁却是两架文杏十景橱,橱中也陈列着许多古奇珍玩。
谭继洵刚刚进屋,张之洞已经站起身来,连连拱手道:“不知敬甫兄驾到,失迎失迎!”一面将谭继洵让进室内,在那如意椅中坐下。他自己则等谭继洵就座后,才缓缓坐入那把花梨加官椅中相陪。
张之洞在清朝末年乃是最负盛名的大臣。在他担任湖广总督的期间,武汉三镇成了全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之一,创建了汉冶萍工业基地,开办了第一个大型兵工厂汉阳兵工厂,上游的沙市、宜昌也成了长江沿岸重要的商埠。今年三月,他写了《劝学篇》,一面主张维新,一面又主张维护纲常,攻击民主运动,受到朝廷的赞扬,被颁示全国,供众人阅读。这是清代自开国以来,对大臣少有的褒勉。后来,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他又与两江总督刘坤一等联名通电,拥兵自保,控制住长江流域和江南半壁的形势,使全国大局得以稳定,俨然成了清皇朝的两根重要柱石和栋梁。不过,这位封疆大吏的形象,却甚是猥琐,其貌不扬。矮矮的个儿,猢狲脸儿,乌油油一嘴胡楂,很少修饰。这是一个名士兼官僚,雄心勃勃,圆滑精明,而又颇工于心计的人。他对谭继洵的保守迂阔,内心是不满的,甚至是看不起的。但他却始终保持着督抚之间应有的礼貌。
家人献过茶后,谭继洵首先捧出今早要贝元澄摹写的谭嗣同的拜帖,送给张之洞道:“犬子复生昨日过汉,因客轮停靠时间有限,未能亲自前来拜见制军大人,特派贱介奉函前来恭谢,简慢之罪,伏乞大人谅宥。”
张之洞听了,心中猛然一惊。谭嗣同奉召赴京,路过武汉,竟然扬长而去,不来见他。这显然是对他的藐视,令他很难受的。谭嗣同是他儿子张立人的好友,和陈宝箴之子陈三立,并称为湖广三公子。过去他对谭嗣同印象并不太深,觉得这青年人诗文虽还不错,比陈三立和他自己的儿子都强多了,但科场失意,年已三十,尚未及第;加上脾气古怪,不善应酬,在他看来,这样的人在仕途中是不会有什么前程的。所以,过去他对这位常来常往的青年并未给以太多的注意。这次,皇上突然两次降谕,要他催促黄遵宪、谭嗣同进京去参予新政,这使他感到很意外。但他毕竟是一个久经仕途,人情练达的官场老手,从接到上谕的那一天起,他就仔细权衡了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确定了他应该采取的态度。近半年来,皇上几次降谕,切责刘坤一、谭钟麟、荣禄等督抚大臣推行新政不力,使他也受到了震慑。今年不久前,皇上又下定国是诏,决意维新,情辞恳切。他知道光绪帝这次变法图强的决心是很大的。谭嗣同在湖南助陈宝箴变法,三湘震动,这次应召赴京,必将受到重用,成为朝廷的新贵。他觉得,这类躁进褊急的年轻人,一旦得势,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自己身为地方重臣,千万不能得罪这样的新贵近臣,否则不会有什么好处。而且,他自己也是一向以维新运动的支持者自居的。所以,这次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要好好地款待接纳谭嗣同一番,能够把谭嗣同笼络到自己门下,也就不啻是在朝廷中枢和皇上身旁安下了一名心腹和耳目了。谁知这小子竟然如此不识时务,狂妄无礼,令他十分恼怒。但他却不动声色,先接过书函来看了。从信函上看,谭嗣同的语气倒是十分谦恭得体,对他也是十分尊重的。这样才使他胸中的怒火消去了一些。
谭继洵坐在一旁,默默地察颜观色。开始,当他说出谭嗣同已经过汉的事情时,他发觉张之洞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张之洞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他那愠怒的微妙心情,却也没有逃过谭继洵的老眼。谭继洵顿时感到心中一沉,手心也沁出了汗水。他是很怕得罪这位厉害的顶头上司的。但是,他发现张之洞读信之后,脸色又逐渐开朗起来了。他那颗悬着的心才逐渐落了下来,并且庆幸自己的手段,毕竟获得了预期的效果。这时,他才含笑说道:“小子这次从浏阳家乡来,还特意备了一点土仪,敬献大人,以感谢大人栽培之恩。这也是孩子们的一点孝敬之意,还望大人笑纳。”说完,便命随身家人,捧进礼盒,呈放案前。
张之洞刚才已看过书信,知道谭继洵所说的一点土仪,都是珍贵的文物和可口的食品。所以当谭府家人抬进四台礼盒,捧出那座菊花石供和京裱手卷,放在那张马鞍式书桌上;又拿出两对母鸡,一篓鸭蛋和几样湖南佳果,放在房角时,张之洞看也未看一眼,便微微一笑道:“复生乃朝廷征士,不世英才,这次应召出山,湖广生辉,悄然过境,老夫未能亲临祖饯,聊表寸心,已甚不安,如此厚贶,焉敢愧领?不过,复生这次赴阙,圣眷深隆,一定能大展雄才,造福国家,立不世之勋业,不负趋庭之教。贵府有此千里驹,敬甫兄也可以无憾矣!”
谭继洵道:“犬子有何德能,也不过是朝廷求才心切,圣上思垂格外;同时,也是大人推荐栽培之功,卑职父子都是感戴之至的。大人乃朝廷柱石,国家重臣,小子无知,今后还望大人多多教诲。”
张之洞仰头笑道:“敬甫说哪里话来,你我通家之好,同僚之谊,何必这样客套。”他摸摸髭须,沉吟了一下,掉转话题道:“听说近来长江武汉一带,哥老会活动频繁,军民中多有不稳迹象。上次沙市教案,朝廷震惊,不是老夫亲自过问,险些误了大事。你我身为督抚,守土有责,今后还要多多留意才好。”
谭继洵答道:“大人吩咐,敢不黾勉。不过今来人人侈谈维新,热中实业,尤其是自兵工厂、纱厂开办以来,劳工聚居,人员复杂,思想不稳,极难控制;加上教会活动自由,市井百姓或入教会,或入哥老会,无不挟群以自保。如此下去,实为动乱之渊薮,教会相轧,必生事端,国无宁日矣,如欲治平,还须从根本入手。”
张之洞垂下眼皮,问道:“依敬老之见,又当如何呢?”
谭继洵迟疑了一下,答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依愚下之见,为政之道,重在教化,鸣琴垂拱,端在毋扰民而已矣。”
张之洞听了,冷然一笑道:“敬老之见,老夫知道了。不过,居今之时,怎能行古之政?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连先师夫子也自称为圣之时者也。处今日之世,怎能不适应今日世界之潮流?敬兄,不是香涛当面无礼,你那头脑,比起复生来,真是落后远矣!如今皇上,三令五申,督责我等,勿挠新政。你我大臣,吃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总是迂阔守旧,固执己见,朝廷责问,将如何担待得起!”
张之洞的一顿抢白,弄得谭继洵面容失色,连忙低头答道:“卑职妄言,谢大人指点。”
二人话不投机,又闲谈了几句,谭继洵便起身告辞了。张之洞一直把谭继洵送出府邸,看着他上了轿,才转身进去。
谭继洵走后,辜鸿铭等幕僚都进来陪张之洞闲话,看到那架菊花石供和欧阳洵墨迹,都称赞不已。辜鸿铭一边把玩那幅欧阳洵墨迹手卷,一边笑对张之洞道:“外面都说谭复生这人脾气古怪,性格孤僻;如此看来,也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哩。”
张之洞笑道:“你等知道什么!这都是敬老儿耍的玄虚,请人捉刀,来哄弄老夫的。想那谭嗣同一向狷介不群,最厌弃我等官场中请客送礼这一套旧俗,怎会做这等事情?如果他真有此心,也就会上岸来一趟,不致悄然过境了。前两年,复生手书的《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稿本,小儿曾弄来一本,老夫是亲眼见过的。这封信函乃敬老托人代笔,一看便知。别人也许会被他瞒过,耍到老夫面前,也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众幕僚听了,都连声赞叹道:“香帅好眼力!敬老是个著名的老实人儿,不想也会来这一招;不过,任他多么乖巧,哪里斗得过制军大人的心计!这就叫做:孙行者纵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呵!”
张之洞笑道:“也不怪他。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他这样作,也完全是出于一片爱子之苦心,怕我见怪于他的儿子。其实,这都是他多心。谭复生为客轮时间所限,未能来见我,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完全可以谅解的。就算他是有意回避我,也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张某纵使胸襟如何褊狭,也决不会见怪于他的。这些地方也就是敬老的迂阔之处了。”
众人自然又都叹服总督大人的海量。大家闲谈了一会儿,张之洞才命那位著名的丫姑爷张虎威带了几个下人,将那菊花石供抬往三姨太房中去摆设。欧阳洵墨迹手卷,则仍留在书房中观赏。众人方打躬作揖告辞散去。
39
夜间,张之洞斜躺在羔皮椅上翻阅书文。丫姑爷张虎威曲着一只腿,半跪在旁边,给他轻轻地捶腿。
这位丫姑爷今年二十七岁,生得白皙健壮,在湖广总督府中是一位有名的人物。他本姓刘,名虎儿,原是制台衙门伙房中的一名挑水夫。这人生性乖巧,自到总督府做工以来,十分崇拜制台大人,便主动改了姓氏,不再姓刘,而要跟着制台大人姓张,并且自己取了个挺威武的名儿,叫做张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