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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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浑浑噩噩,好像在云雾中飞行,一会儿好像回到了亲爱的家乡;浏阳河在群山中静静地流淌着,河岸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蔚蓝色的山野的花朵。爷爷戴着老光眼镜,正在河岸上的榆柳荫下,雕镂着菊花石。莲香梳着长长的辫儿,扎着鲜红的头绳,正在河边洗衣服。他自己则好像正在滔滔的浏河水浪中飘浮……

一会儿他又好像看到了忆红:忆红的脸红得像清晨刚出山的太阳。她的眼睛,明亮得像秋夜的明星和新月。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在那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在那丛生着斑竹、月季和夹竹桃花的静静的庭院里,相对无言,不知道为什么,忆红却在伤心地哭泣……

一会儿,他又好像看到了谭嗣同。在一片墨黑如漆的茫茫黑暗之中,谭嗣同就像一轮光芒四射的皓月,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冉冉升起;又像一株闪光的玉树,浑身血迹,披枷戴锁,巍然挺立着,正在遥遥地向他招手……

他心肝摧裂,大喊了一声“七爷!”便张开两臂,向谭嗣同扑去——顿时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在梦幻之中。

他醒来后,感到全身疼痛,有好几处地方更像火炭烙烧一般,喉咙中也干燥得要命,好像充满了火焰。他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可是全身上下却没有一点儿力气。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是到了老辈们常说的阴曹地府了。他又害怕、又担心,尽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身边这个令人毛骨竦然的地狱景象。

可是,当他睁开眼来时,眼前的景象却使他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惊呆了。

原来,他不但没有坠入黑暗的地狱,而且正躺卧在一间豪华的充满着芳香气息的仙窟一般的房间里。

他睡的是西式的钢丝弹簧床,垫的是洁净的印花丝绒被单,盖的是湘绣孔雀闹梅的葱绿锦缎被面,枕的是桃红软缎湘绣鸳鸯戏水西式方枕,帐的是天青色软烟罗点花鲛绡帐,床前小几上还摆着一瓶盛开的丁香花,正在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室中的摆设就更富丽了:精美的梳妆台,巨大的穿衣镜,华丽的吊灯,柔软的地毯,一切都是那样豪华,新美,就像一座神话里的魔窟和迷宫似的。

他完全陷入迷惘之中了。他尽量回忆昨晚劫狱的情景,那是多么紧张而又危险呵!他不是从两层楼房的屋顶上摔下来了么?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曾经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必死的念头。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他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留恋。他觉得,谭嗣同既然救不出来,他自己也只有一死的愿望了。然而,现在他为什么竟又落到了这种地方呢?难道昨夜所经的一切,全都是虚幻的梦境么?难道那一切都是假的么?不!那些都决不可能是假的,那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千真万确的事。直到现在,他还可以清楚地记起他和秦萍等是怎么商量的,也还清楚地记得秦萍、秦芹、宝珠他们都掩蔽在什么地方。他非常挂念他们。这怎么能是假的呢?如果,昨夜的事都是真实的,那末,眼前的景象,显然就都是虚妄的幻境了。可是,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腿股,却又分明感到了疼痛。可见,眼前的这一切也都是真实的。它既不是梦境,也并非幻影。这就使他无论怎样也迷惑不解了。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感到一阵晕眩,接着又昏迷了过去……

这时候,从楼梯上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会儿,从房门口就进来了一个盛装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玫瑰色的西式羽纱长袍,面容有些消瘦,但仍精神焕发,容光照人。她焦急地快步走到床前,撩起纱帐,弯下腰,仔细地注视着罗英苍白的面容;又拿起罗英枕边放着的那块西式金表,放在手中摩娑了很久,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坐在床边,默默地出神。

这人就是赛金花。

不久前,她和罗英曾经在上海偶然地邂逅。初次见面,她就很喜爱这少年,并且赠给了他这块金表。今天,生活的浪涛又重新把他们推送到一起来了。她望着昏迷不醒的罗英,也不禁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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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金花的身世是传奇性的。

她是苏州人,出身贫寒,幼年丧父,十一二岁就坠入了青楼,艺名傅彩云。她十四岁被迫开始接客,过着一种摧残人性的、被剥尽了尊严和羞耻感的卖笑生涯。这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一种最卑贱、最下流、最丑恶的生活,而对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来说,也是一种痛苦不堪的生活。一旦陷入了这种深渊,跳出来是颇不容易的。受侮辱、被歧视、贫贱和过早地死亡,便是她们之中绝大多数人的必然的命运和归宿。然而,赛金花却例外地逃离了这种火坑,并且出乎意外地飞黄腾达起来了。当她下海不久,刚刚开始接客的时候,她就忽然被当地的一位新科状元洪钧看中了,将她赎了出来,纳为如夫人。一个妓女,突然成了状元夫人,这本来就很不寻常了。谁知,紧接着又有一种更显赫的命运,降临到了她的头上。一八八七年,这位状元公,忽然被朝廷选中,派为出使德、俄、荷、奥等国的钦命全权公使,要到欧洲各国去驻节了。根据当时欧洲各国的风习,许多外交活动都是要在舞会和宴会中进行的。因此驻外大使,最好能有一位漂亮、机智、善于交际的夫人陪同,更便于与各国王室、政府和上层人士们接触周旋,了解更多的情况,建立更融洽的关系,工作也好做多了。而洪钧的原配夫人却又偏偏是一位从来没有出过闺门的旧式小脚妇女。这样的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和自家的子侄外,一生从未与任何其他男子说过一句话,更何敢到外国洋人中去抛头露脸?洪钧只得向朝廷申请,并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转奏皇上,蒙皇上和皇太后特命恩准,将傅彩云作为正式夫人,带到欧洲履任去了。这傅彩云本来生得美艳绝伦,生性又极聪敏,出国后,在欧洲各国住了几年,竟成了欧洲各国上层社会中引人注目的人物,并且被誉为东方美人。德、奥各国皇室都经常接待她,使她成了欧洲各国皇家和贵族沙龙中的座上客。她的艳名也从此传遍和轰动了整个欧洲。一个青楼女子,竟能有这样的身世,这在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所以,在清朝末季,有不少诗人文士都曾抒写过她的身世。其中如樊樊山的《彩云曲》,有一度就是很脍炙人口的。

可是,好梦不长。到了一八九二年,洪钧这位状元公也碰上倒霉的事情了。他因印了一种中俄交界图,误将我国的部分领土,划入了帝俄的版图,因而遭到御史杨萸裳的参劾和朝廷的斥责,从此便郁郁而死。洪钧一死,傅彩云的好运也就终结了。洪家的族人们因为傅彩云乃妓女出身,认为有玷洪家的门风,都坚决不承认她在洪家的地位,也不同意她入族谱。在这种宗法势力的压迫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不住,只得只身出走,跑到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上去,重操旧业,改名曹梦兰,重又过起了出卖肉体的生涯。

她就是在上海与谭嗣同、罗英第一次相识的。

然而,即使是这样一条令人屈辱的生路,也有人不让她走。她在上海刚刚停了半年,苏州的绅士们,以陆润庠等名士为首,就出来说话了。他们认为上海离苏州太近,曹梦兰是苏州人,在上海为娼,是丢了苏州人的脸,便以维护地方风化和乡土声誉为名,将曹梦兰赶出了上海。曹梦兰无奈,只得转移到离江南较远的天津去,重新改了个名字,叫做赛金花。依靠她的色艺,在很短的时间内,竟然又成了驰誉津门,轰动京畿的名妓。

这次,她是到北京来医病的,住在一位京官的别墅里。这京官最近新搬到南方履任去了,便把这座小小的楼房,全部交给她使用。这楼房有一道小小的院墙围着,里面只住着她和两三个老仆,倒也十分清静。

这几天,她每天去一家德国人办的医院诊病,听到中外人士都在纷纷议论,说慈禧太后已从颐和园回宫来了,并已将皇上幽禁在南海瀛台之内,准备害死皇上,重新垂帘听政;又听说全国都在搜捕康、梁等维新党人,谭嗣同等军机四卿,也已经被捕入狱,许多爱国志士的生命,都正处在危急之中;还听说,已经被撤掉的詹事府等衙门又开办了;已经被废除的八股取士之制又恢复了,各省州县的学校一律停办;全国各地的报馆一律查封……所有这些,使她听到后都感到十分懊恼。

昨晚,她吃过药后,正一个人躺在床上养神,想起许多事情,久久不能入睡。到了三更过后,楼下的佣人们都睡静了。她正在恍恍惚惚,就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房窗外,啪哒一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从屋檐上摔下来似的,把她从朦胧的睡意中猛然惊醒。她感到很诧异,便爬起身来,只穿着一身宽宽松松的睡衣打开房门,出去察看。借着从窗口射出来的灯光,她很快就发现了楼栏外的葡萄架上躺着一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了一般。她本是个见过世面的、大胆的女人,倒也并不怎么害怕。她见此刻已是深更半夜,四面再无旁人,便大着胆子,轻轻地翻过栏杆,踏着葡萄架的横梁,慢慢地向那人身边走去。走到那人身边后,她先用手摸了摸那人的鼻息,倒还有些微温;又借着星光,看了看那人的面容,原来还是一个年纪不到二十岁的俊美少年。这时候,她的心头便涌起了一股恻隐之情。夜已深了,她不想再去惊动别人了,便决定自己动手。她先轻轻地将那青年的上身抱起来,用力地拖了几步,歇一会儿,又拖几步,拖了好几次,才将那青年拖到了栏杆旁边。然后,又歇了好久,她才站起身来,鼓足全身力气,将那青年全身抱起,一同跨过了栏杆,并且一口气抱进了房里。等到她耗尽全身精力,将那青年放到自己榻上时,她已经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完全累倒了。

她躺在榻上,足足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才爬起来,喝了一杯咖啡茶,吃了几样糕点,逐渐恢复了体力。回头再看看床上那个青年时,却仍然昏迷未醒。她把灯光移近前来,再一次仔细观看,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她正在纳闷,接着又发现了那青年内衣口袋里隐隐露出来的一截赤金表链,不禁心头一动,便伸出两个尖尖的手指轻轻地解开了那青年的衣襟,掏出了那只金色的怀表。当她看到这个熟悉的金表,再看看床上这青年的面容时,她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金表就是她当年在上海味莼园中赠给谭嗣同身边的这个青年的见面礼;而这个青年也就是当年紧跟在谭嗣同身旁的那位纯洁可爱的美少年罗英呵!这样出人意外的重逢,再一次唤起了她胸中的灼热的感情。看一看这青年身上的伤痕,她就知道他目前的处境,正在危难之中。谭嗣同被捕了,苦难自然也就落到了这个无靠无辜的年轻人身上。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充满了同情之感。她决心要彻底救助这个孩子。于是她便马上开始行动起来。她先动手给罗英脱去全身血污的衣衫,又用暖壶中的温水,为他洗净了几处伤口,敷上了药粉,帮他仔细包扎好,然后才给他盖上锦被,放下罗帐,让他好好地休息。整整忙了半夜,才算收抬停当。直到快天亮时,她才躺在沙发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来后,罗英还未苏醒。她急忙起床,先将楼下的几名男女仆佣叫来,说明床上这个年轻人是她的嫡亲表弟,在家乡被强人掳去,打伤了筋骨,这次是特地到京城来治伤的,并要他们好好侍候,只要表少爷病好了,一定重重有赏。那些仆佣都是老迈之人,既糊涂,又世故,虽明知这位表少爷是半夜飞来的,不明不白,但是主人家的事,谁也不敢多言,何况还有关于赏赐的许诺,所以大家也都连声地应承,下楼去了。赛金花把一切都安排好后,才照常出去,到德国医院去诊病。

此刻,她就是刚从医院诊病回来,因心中挂念罗英,急忙走上楼来观看,见罗英仍然紧闭双目,昏昏沉沉,她的心中也感到十分沉重。

她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罗英才醒来了。

罗英第二次醒来时,忽然看见这样一个浓妆艳服的女人,坐在自己的卧床旁边,心中感到十分惊异,便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赛金花轻轻地按住了。赛金花见罗英终于苏醒过来了,心中好不高兴。她急忙将早已准备好的牛奶、鸡蛋、蛋糕、饼干、苹果、雅梨等全都搬了过来,摆在床前的小几上,一样一样地拿给罗英吃用,却都被罗英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