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风雨笼罩着水罗村。
秋天的风雨是凄凉的。灰褐色的云朵,恰像蘸饱了污水的棉絮,弥漫在浏河两岸的山峰之上。茅檐下的檐溜,就像滴不尽的眼泪,的哒、的哒,发出一声声凄切的呜咽。
莲香呆呆地坐在小窗前,巨大的痛苦正在袭击着她稚弱的心灵。
她的身旁摆满了各种通红的新漆的木器,有用玻璃、蚌壳镶嵌着各式花卉的宁波床;有安着白铜锁搭、包着铜角的大柜和衣箱,还有镂着各种人物花鸟的梳妆台和洗脸架等,这些都是李夫人资助,为她置办的嫁妆。她和四黑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过了中秋佳节就准备完婚。李夫人还说了,等他们完婚之后,还要送四黑到长沙去进求实学堂读书哩!
新婚之前,一个少女的心情总是神秘而又奇妙的。仅在两三天前,她的心中还充满着激动、兴奋和喜悦之情;充满着对即将来临的新的生活的神秘的幻想和憧憬。
然而,现在一切都破灭了。
前天,李夫人特地派老家人谭福从县城赶到水罗村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京城出了大事,维新失败,谭七爷被捕了!
李夫人要罗六爹和莲香赶快搬进城去,免得留在山村,遭受刘福堂等人的报复和残害。
罗六爹年纪大了,近来又经常多病。一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场就昏倒过去。醒来后,这老人坚决表示,决不离开水罗村。他怎么也不愿意再去拖累正处在患难中的李夫人。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如黄纸,白发蓬松,满面泪痕,看上去实在令人心碎。谭福再三劝说不动,只得留下一些银票,回城去向夫人复命。剩下莲香一人,面对着这突然降临在她头上的人间奇祸,伴守着一个半昏迷的、全身瘫痪的老人,心乱如麻,完全失去了主意。
莲香是一个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山村少女。京城是什么样子?什么叫做变法、维新?这些都是她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她只知道:谭七爷是好人,不害人;刘福堂是坏人,害人。这就是她从自己简单的生活经历中得出的简单的结论。像她这样一个贫居山村、蛰居闺门,从未涉足过社会的女孩子,头脑中装的道理有限得很。但是,这样的人一旦在自己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种观念,也是很难动摇和改变的。现在,在她的脑海里一切都被弄颠倒了:好人进了牢狱,坏人却又要得势了!这是为什么呢?一个巨大的问号出现在她简单纯朴的脑海之中,使她感到既痛苦又惶惑,简直无法自解。
过去,她还只是在自己的身边,感受到了生活中的不平。然而,她对水罗村以外的更广大的世界,却始终怀着一种美好的憧憬。她总觉得,自己出生在这么一个贫寒的山村里,生活中经常遭到许多痛苦与折磨,这只是由于自己的命苦;而水罗村以外,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许多美好的地方。哥哥罗英不是跟随七爷到过长沙、武汉、上海、天津、北京等许多新奇的地方吗?哥哥的每次来信,在这个山乡少女的心中总要唤起许多美丽的幻想。尽管哥哥在来信中,总说那些城市中也有不少坏人,也有许多肮脏、污浊、不平之事,甚至比乡村还要坏。但是,她总不相信。她觉得,那些繁华的口岸,无论怎样讲,总要比这个水罗村好上千倍。哥哥不也说了,在那些城市里,都有很宽很宽的马路,很高很漂亮的西式楼房,还有电灯、汽车、火车、轮船等许多新奇的东西吗?在她想来,有着这些新鲜事物的上海、天津等城市,一定都是天堂般的世界。现在,天堂也幻灭了。北京,那不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么?怎么也会把谭七爷这样的好人抓起来,送进牢房呢?谭七爷刚刚受难,刘福堂这样的恶人就又要出来害人;苦难又要重新降临到爷爷和自己头上来了。难道朝廷也是坑害好人,和刘福堂这样的恶人站在一起的么?除了她自己的爷爷和父兄以外,谭嗣同是她在自己有限的生活范围内接触到的第一个好人。谭嗣同的被难,震动了全国爱国志士的心弦;同时,也使这个纯朴的山村少女的精神,一下子完全崩溃了。
此刻,她深深地挂念着谭嗣同的命运,挂念着她惟一的哥哥罗英。
要是哥哥在家里,她肩上的担子就会轻多了。她是很钦佩自己的哥哥的。在她的心目中,哥哥罗英始终是一个既聪明又勇敢,上山打得虎、下水擒得龙,什么都能干的能人。有哥哥在家里,她就会什么都不怕了。可是,现在哥哥却远在北京,下落不明。于是,一切痛苦和生活的重担就都落到了她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儿的肩上。
她坐在昏暗的小窗前,耳边响着添人愁怀的淅淅沥沥的秋雨,眼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老爷爷的憔悴面容,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很愿意去投奔李夫人的。她上次去县城,李夫人的宽和仁慈,忆红姐的热情爽快,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茫茫的人世上,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她深深感到,只有李夫人和忆红姐成了她精神上惟一的支柱。可是,爷爷却又固执着不肯离村。特别是自从听到了谭七爷被难的消息时起,爷爷就陷入了昏迷或半昏迷的状态之中,整天不动不响,也不吃一点水米。眼前,她孤苦伶仃,没有一点儿依靠。她简直不敢设想,万一爷爷有什么长短,或者是刘福堂前来捉人,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啊!……
她独坐在向黑的雨窗前,默默地沉思着。那一声声秋雨,点点滴滴,就像是在敲打着她的心弦,使她禁不住暗暗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突然,场院外的小竹篱门呀地一声被推开了。接着,篱门外闪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头怦然一跳,两边脸颊上也顿时飞起了两朵红云。原来是四黑来了。四黑擎着一把油纸雨伞,打着一双赤脚,顶着漫天风雨,急急地走进院来。斜飞的雨点,把他那条新竹布做的扎脚裤的裤管都飘湿了。四黑进了竹篱门,穿过场院,先在茅檐下的石阶上擦了擦脚板、踌躇了一会儿,才收了雨伞,推开门,向室内走来。
莲香急忙红着脸迎上去,接过四黑手中的雨伞,把它撑开来,放到廊檐下去晾干。
四黑却急匆匆地径直走到六爹床前,看望老人的病情。他俯下身子,把嘴唇凑到六爹耳边,轻轻地叫了两声“爷爷!”罗六爹却始终双目紧闭,脸色蜡黄,昏昏沉沉,并不回应。四黑只得回过头来,眼睛不敢看莲香,带着一派未婚男子羞怯的神情,喃喃地说道:“七爷的事大了,听说省县衙门的捕快,都已经下来了,正在刘举人家里办饭,吃过酒饭,马上就要来你们家查抄了。谁都知道,你哥哥是七爷身边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那些乡约保正,还有刘福堂那样的角色,怎能放过你们?我是特地冒雨赶来接你们的。我爹妈说了,你家有难,你和你爷爷还是先搬到我们家去住,避一避风头再说。”
莲香低着头,扑簌簌的眼泪淌个不停。她双手捻着辫梢,伤心地答道:“出了这样的祸事,我怎能忍心去连累你呢?那些官府衙门,耳目又多,鼻尖儿都是飞灵的。我们躲到你家去,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岂不会连累你们一家?”
四黑听了,跺脚道:“哎呀!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还分什么你我?俗话说,祸福同当嘛。快!快收拾一下,赶快跟我走,再耽搁恐怕就来不及了。”
莲香仍然急得六神无主,只是流着眼泪答道:“不行!我不能连累你。再说,你看爷爷这个样儿,也无法搬动啊!”
四黑望着昏迷不醒的老人,也感到没有办法。他俩正在着急,忽然听见爷爷在床上轻轻地呻吟了几声,接着就传来了老人断断续续的话语:“是……四黑……吗?……你……你……来得正……正好……你们……不……不要……管我……我……我是……不中用了……你……你们……赶快……赶快逃生……去吧!……去……去……去找你哥……哥……给……给七爷……报……报仇!”老人费力地嗫嚅着,白发覆盖的额头上青筋直冒,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魄的咳嗽。
四黑急忙跑到床前去,轻轻将老人扶起。莲香也含着眼泪,偎依在爷爷身旁。六爹躺在四黑臂弯里,喘了半天气,等气喘平息后,才睁开眼,望着莲香和四黑道:“孩子!在那口衣箱里,有一包银子,总共是一百两,那是我雕刻了一辈子菊花石,耗尽了一生心血,留下的一点积蓄,是准备给英儿取亲和给你作陪嫁用的;柜子里还有前天李夫人要谭福哥送来的二百两银票,加起来总共有三百两。我已经不行了,你们把它全拿去,找英哥儿去吧……”
莲香刚想回话,老人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面色发赤,额角上也渗出了一层湿濡濡的汗水。老人又靠在四黑胸前喘息了一阵,才突然睁大了眼睛,从瞳仁中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一手抓住四黑,一手抓住莲香,颤巍巍地说道:“儿呀!这里……住不成了。你们……去找英儿吧。……七爷,他是好人呐……他心中,装着普天下的百姓啊!……他是英子的恩人……你们,对英子说……他可以……忘记爷爷……却不能忘了七爷……要为七爷……为爷爷……为黎民百姓……报仇呵!”说完,老人全身一阵痉挛,身子往后一仰,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喊出了一声“天……呐!苦……”便闭上了双目,倒在四黑怀里,沉重地发出了最后一声呻吟。
莲香吓得伏在爷爷身上痛哭起来。四黑也急忙给老人揉太阳穴、掐人中,连声呼唤爷爷。
正在二人惊痛之际,从门外忽然又跑进来几个乡邻,气急败坏,连声嚷道:“六爹,莲香,县里来了捕快,已经到了刘举人家里,就要到你们家来查抄了,你们还不快走!”
乡邻们见六爹已经去世,莲香哭得泪人儿一般,也都十分悲怆。
还是四黑比较镇定。他一面劝莲香不要只顾哭泣,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益了,还是赶快收拾收拾,准备逃生要紧;一面找出衣衾寿布来,请众乡邻相助,给老人收殓。
众人正在忙乱,门外又进来了几个人,原来是李夫人再次派了谭福,驾了一条小船,接他们来了。众乡邻见事已燃眉,都纷纷劝说莲香和四黑赶快逃走。莲香哭得死去活来,总是抱住爷爷的尸体不放。最后还是几位邻舍大嫂苦苦将她掰开,教四黑背了,才随着谭福一道到河边去上船。
众乡邻冒着风雨把莲香等送到浏阳河边。四黑先把莲香送进小船舱内安置好后,才出来与众乡邻话别。船夫用竹篙尖往岸边的石头上轻轻一点,小船儿就离开了河岸,扯起风帆,飞快地向浏阳河下游驶去。
这时,天色已快黑下来了。突然村中传来了一阵呐喊。四黑知道,抄家的捕快已经进村了。又过了一会儿,水罗村上空便升起了一片火光,透过密密的雨帘和沉沉的暮色,把半个天空都映得通红通红。爷爷的尸身、莲香的嫁妆,定是一起都化为灰烬了!
四黑捏紧拳头,咬了咬牙关,朝水罗村那边狠狠地望了最后一眼,便弯着身子,钻进了黑黝黝的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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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突然降临的灾祸中,李夫人终于经受不住惨痛的袭击,颓然病倒了。
现在,谭家的整个宅院都已被查封,整个家产都已被抄没,所有的家人员工也都已被遣散了。李夫人只带着老家人谭福、忆红和新来的四黑、莲香等几个人移居在宅后一座小小的院落之中,过着所谓受管束的生活,忍受着衙役皂隶无休无止的勒索和欺凌。
当谭嗣同被捕、维新运动失败的消息,刚刚传到长沙时,她的老父也曾派人前来接她,要她到长沙去暂避,却被她拒绝了。从噩耗传来的第一天起,她就已下定了决心,准备独自一人默默地忍受一切。她宁愿自己一个人肩负起整个的苦难,也不愿丝毫连累自己的老父和其它亲人。这些天来,她万念俱灰,身心交瘁。除了还想把谭嗣同的一些遗墨整理好,等待着,希望能和谭嗣同的遗体再见上一面,把夫君安葬入土以外,她对这茫茫的人世,已经再没有任何的冀求和留恋了。
她们现在住的院落,原是谭家过去饲养家禽,堆放杂物的小杂院,虽然十分简陋,倒也清幽得很。院中并无花草,却种了一院好楠竹;每日里但见绿云蔽日,翠羽生风,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派清幽景象。
朝廷罪孥,奉旨受地方官府编管,一般亲族戚友都要远避嫌疑,是轻易不敢前来探访的。除了李夫人的挚友、颇有女侠风骨的秋瑾,无所顾忌,难中不忘故人,曾几次专诚从长沙前来访问,给李夫人带来了一些安慰外,每天便只有县衙门里一些爱敲诈钱财的皂役,前来滋扰。
自从搬到小院中来后,李夫人的身体越来越瘦弱了,经常盗汗、咳嗽、咯血、晕眩,卧床不起,每天只靠啜一点稀粥或藕粉,维持生命。尽管她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但仍坚持挣扎着每天清理谭嗣同的遗墨。这些遗墨都是她和忆红冒着生命的危险,在官府来抄家之前,设法转移保藏下来的。按清律私藏罪犯墨迹有杀头之罪,因此,她只能于夜深无人之时拿出来清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便要忆红、莲香等锁上房门,放下窗帏,笼上一盏桐油灯,并且催她们早些去睡。她自己却一个人伏在灯前,逐页校勘,分门编类,抄录补正,常常是通宵达旦,终夜不寐。忆红、莲香等见她如此劳心,都担心她的身体,苦苦劝她休息,但她总是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