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听说唐才常、林圭等都逃亡到日本去了,无法见面,他便想求名画师任伯年为谭嗣同描一幅真容,作为永久的纪念,带回浏阳去,寻找李夫人、忆红和莲香等再作计议。不料竟在任伯年家中,与忆红等不期而遇,从此,大家又团聚到了一起。后来,秋瑾夫妇上京供职去了。罗英听说爷爷、李夫人都已去世,谭、罗两家又都受到了查抄,心中十分悲愤,知道回乡去也是不可能了,只得和忆红、四黑、莲香暂时留在上海。幸好谭嗣同还有一些故友,如罗振玉、汪康年、李伯元、吴趼人、曾朴、马相伯、王国维等,还在上海,他们都是倾向维新,很钦佩谭嗣同的人品和学识的,听说罗英等都是谭嗣同的遗属,都很关心爱护,暗中给了他们不少帮助。经他们引荐,把罗英安排在汪康年的弟弟汪诒年主办的《中外日报》社作编校;将四黑介绍到去年刚由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等四名排字工人集资创办起来的商务印书馆去当了一名印刷工;又帮助他们在宝山路附近一个里弄里租了两间小亭子间让他们居住。从此,他们才在上海定居下来。忆红、莲香每日在家料理家务,作饭、洗衣,收拾房间,有时也到街坊商铺中去接点零星活路做做,生活倒也过得和美。听到了唐才常等在味莼园成立自立国会的消息,他们才知道唐才常、林圭等已经由日本回国来了,便急忙赶来相会。
唐才常见到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心里也十分高兴。他拉着罗英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又望望忆红和林圭等,想起了当年在浏阳、长沙与谭嗣同相处时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感慨万端,这样一个高大魁伟、铁铮铮的汉子,也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众人想起谭嗣同,也都十分伤心,一个个低下头来,吞声饮泣不止!
最后还是唐才常首先止住了眼泪。他强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伤心了。复生被难后,全球各国舆论,对他都十分钦佩,赞扬他是坚强的、不怕死的爱国者和民主志士。日本人还把他的狱中诗谱成歌曲到处传唱。所以我说,复生的死,也算是死得壮烈,死得光荣,死得其所了。哭泣决不是我们对他的最好的纪念。只有继承他的事业,完成他的遗志,推翻专制,建立立宪民主国家,才能告慰他的英灵。”
唐才常的话鼓舞了大家,大家的情绪才又振作起来了。
林圭等又问到邓继扬在工厂作工的情形。
继扬一提到工厂的情形,就十分气恼。他告诉大家,工厂的经理、老板、董事、工头们的心肠都很狠毒。他们都是千方百计地延长工时,压低工价,榨取工人的血汗。工人们每天要做十多个小时的工,连吃饭都不准多耽搁一点时间;上班时入厕是被禁止的,超过两次都要扣工钱;工人病了无人管,耽误了工还要扣月薪;工人们都是住的芦席棚,工钱也年年照旧。可是老板、经理、董事、工头们的住宅、衣饰却越来越华丽,平房变成了洋楼、公馆;东洋车变成了漂亮的马车、轿车。特别是自从戊戌政变以后,维新事业受到镇压,政治更加黑暗,工人们也更加受压迫了。谁要是敢于对不合理的事儿,发一点牢骚,他们就会大喊大叫。说你是维新党的余孽,是大逆不道,轻则打骂扣工钱,重则开除,送官拿问,有的甚至被弄得家破人亡,九死一生。有个青年女工金凤,被她们车间的工头张马桶逼得走投无路,差点被糟蹋了身子,幸亏继扬出面保护,才保住了金凤女儿的清白。由于继扬听谭嗣同的话,在工厂内团结了一批年轻弟兄,形成了一股力量;加上他手艺又好,生产上又离不了他,所以厂方才没有对他下毒手,只是把他换了个车间了事。
林圭等听了,都十分气愤。大家都咒骂这吃人的世道,痛恨那些喝人血的老板和工头。同时,他们也很佩服继扬,都说他做得对。对那些工厂老板、经理、工头等吸血鬼,就是要挺起胸膛同他们争斗。
大家久别重逢,他乡遇故交,谈得十分热闹。唐才常又叫人通知伙房赶快准备饭食。忆红说:“我在湖南住了这些年,把你们湖南的饭菜口味可算是都摸透了。今天,大家好难得才见了面,做饭菜的事就交给我和莲香吧。你们尽管在这里畅谈,我们保证做一顿地地道道的湖南家乡风味的饭菜,让你们饱一顿口福,高兴高兴。”大家也都是很久未吃过家乡菜了,听了忆红的话,都一片声叫好。唐才常也笑着答应了,并且拿出钱钞,交给店伙计,要他赶快去筹办鸡鸭肉鱼各种菜肴,一律交给忆红、莲香二人办理。
忆红、莲香卷起衣袖,提着裙裾,笑嘻嘻地下楼去了。
楼上,唐才常、林圭对工厂情形很感兴趣。他俩又把继扬拉到桌边坐下,细细地询问工厂生产的情形和工人中青红帮、哥老会的活动情况。
秦鼎彝看到四黑腼腼腆腆的很有味儿,又听说他是刚从湖南家乡出来的,一时间起了思乡之念,也就有意地坐到四黑身旁去和他搭话,慢慢地打听近年来湖南家乡的变化。
蔡锷和罗英是最要好的。此刻他们两人就偎倚在一起,耳轮相摩,讲开了心里话。罗英向蔡锷详细讲述了自己跟随谭嗣同进京后,在维新高潮期间的见闻,谭嗣同就义的情形,以及他们组织劫狱,单骑刺袁,为谭嗣同报仇的经过;蔡锷也向罗英介绍了他自己在湖南新政受挫后,离开时务学堂,先后到日本东京大同学校和横滨东亚商业学校求学的情形,以及最近自立国会成立后的活动和打算。
蔡锷说:“小英哥,你还记得我们那次在岳麓山的情形吗?真没有想到,几年来,政局竟变得这么快,变得这么丑恶!”
罗英皱着眉点点头道:“怎么不记得?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情景、七爷、卓如先生、还有你,都好像就在眼前一般。连你、我说的什么话,我都记得很清楚。艮寅,现在可是你这把宝剑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啊!”
蔡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我现在心里真像是窝了一团火似的。想起祖国的命运,想起复生先生的遭遇和遗愿,我真恨不得马上将自己化成一把利剑,刺向慈禧、刺向荣禄、刺向袁世凯、刺向那封建专制毒兽的心脏!然后再刺向我自己,用鲜血换来一个新的世界!”
罗英一手搂着蔡锷的肩膀,一手在蔡锷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笑道:“还是那么个脾性,乳毛还没有干哩,就要刺向整个专制制度的心脏了,可真不简单啊!”
蔡锷也推了罗英一把,佯嗔道:“你又笑话人了,谁乳毛未干呀?你自己才真是个没脱尽奶香气的毛娃娃哩!”
接着,他俩又谈到了醉六和欧阳予倩。蔡锷说,欧阳予倩已经到日本求学去了,听说还是像过去一样,十分热衷于戏剧;只有醉六的遭遇最惨,现在又重新落入了叶麻子的魔掌之中,也不知近来情况怎样。谈到这里,两人都十分伤感,欷歔不止。
这时,林圭、秦鼎彝已经谈完了话,都跑过来,抓住他两人道:“好啊,你俩咕咕哝哝都讲了些什么私房话呀,还不公开给我们听听!”
蔡锷红着脸,分辩道:“谁说了什么私房话了?”
秦鼎彝个子大,一把抓住罗英道:“别的我不管。你只说说,你和忆红是几时成的亲,为什么不请我们吃喜酒?”
罗英也胀红了脸,笑道:“你莫乱讲,谁成了什么亲了?我和四黑住一起,人家同莲香住一起,井水不犯河水,可不许你胡乱编排呵!”
秦鼎彝拍着手笑道:“我才不信呢?悟庵,艮寅,你们信不信?”
罗英急了,指着四黑道:“你要不信,可以问他嘛。”
秦鼎彝朝四黑做了个问话的眼色,四黑抿着嘴笑了,点了点头儿。
可是秦鼎彝依旧不信。他正要发问,楼下已经传来了忆红、莲香咭咭呱呱的笑声,小姐妹已经端着菜盘儿送菜上楼来了。
忆红端着个托盘,走在前头。托盘内装着一盘麻辣子鸡、一盘虎皮扣肘、一盘红烧猪脚、一盘茶油煎鲑鱼。还有两瓶常德大曲酒,和一碟双峰辣酱。莲香则捧着一鼎锅香喷喷、白花花的湖南大米饭,笑嘻嘻地跟在后头。
这一派地地道道的家乡饭菜,把每个人的眼光都吸引住了,把每个人的食欲都挑逗起来了,顿时在这小楼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林圭等连忙拖开了一张圆桌,把饭莱摆好,大家让唐才常坐了首位,以下是林圭、秦鼎彝、罗英、蔡锷、四黑、忆红、莲香七个人按年岁大小,不分男女,依次坐下,然后开始准备吃饭。
秦鼎彝兴犹未尽,斟了一杯酒,笑着站起来说道:“刚才小英子讲,他和忆红妹尚未成亲,我不相信。管它成了亲也好,没有成亲也好,反正今天这杯喜酒我们是吃定了。你们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都笑道:“对!对!对!这杯喜酒我们是吃定了!”
秦鼎彝又道:“那就让他们两口儿,坐到一起去吧。”说着,就起身来拖罗英。
罗英臊得满脸绯红,笑道:“力山,你又胡闹了!怎么能够这样乱来!”
秦鼎彝道:“什么胡闹?我们是革命青年,难道还要学那些封建老八股,搞什么三媒六证不成?”
罗英被他拖得急了,说道:“我们是有约的,在七爷的血仇未报之前,我们决不成家!”
秦鼎彝道:“这个不相干。国仇家仇要报,亲也要成。复生师是位最通达的长者。我深信他的英灵有知,也会完全同意这门婚事的。如今你们俩都是孤身一人流落异乡,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年轻男女在这上海滩上居住,怎么方便?成了亲,互助互爱,一心一意办事,更好地为国家谋维新,为谭先生报血仇,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们说,我这道理对不对?”
一席话说得罗英满面通红,无言可对。大家又都一片声赞和道:“对,对,对!”
唐才常看看罗英、又看了看忆红,也点头笑道:“力山的话说得对。我们都是革命党人,不拘旧礼。你们解决了这件事情,也有利于工作。今天,当着这些弟兄之面,我们大家就为你们把这杯喜酒吃了吧!”说完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望望罗英。罗英飞快地瞟了一眼忆红,脸胀得更加通红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唐才常又望望忆红,忆红却十分坦然。她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便迎着唐才常的目光,欣喜地点了点头儿;接着便站了起来,擎起了酒杯。不过,她那两边脸庞儿却更加羞红了,一直红到了鬓角,红到了耳根。
唐才常、林圭等见忆红如此爽快都高兴得欢笑起来,强拉硬拖地把罗英和忆红拉到了一起。
于是,这桌简易的酒席,霎时间便变成了一场真正欢乐的、幸福的、美好的婚筵。
99
吃过午饭,唐才常有个约会,找容闳议事去了。忆红、莲香也到楼下协助厨娘,收拾碗盏去了。楼上只剩下了林圭、秦鼎彝、罗英、蔡锷、四黑等五个年轻人,坐在一起闲话。忽然,楼下伙计上来通报道:“雪堂先生到。”
林圭等听了,都知道来的是东文学社的社长,《农学报》主笔罗振玉老先生。他们在罗氏面前,都是后辈,连忙起身叫请。
一会儿店伙计就提着开水壶和茶碗,陪送罗振玉上楼来了。罗氏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文弱青年。林圭等都认得,这青年就是罗振玉的得意门人,东文学社日语班的毕业生、现任东文学社庶务王国维,字静安。
上次在半淞园聚会时,罗英是见过罗振玉的。现在,他感到,这位年岁不大,不过四十来岁的老先生,已经显得比两年前苍老得多了。
罗振玉头上戴着一顶元青直贡缎瓜皮小帽,蜡黄色的脸皮上,布满了纤细的蛛网似的皱纹,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凸形的高度近视眼镜,尖尖的下巴上长着一绺稀稀疏疏的黄胡须。他上得楼来,见唐才常不在,也不看这些年轻人,便扬扬长长地在林圭搬给他的一张大靠椅上坐下来,然后掏出一只西洋进口的珐琅瓷鼻烟壶,用右手小指的长指甲壳儿,挑了一撮鼻烟,轻轻地塞在鼻孔内,又皱了皱蒜头鼻儿,才拖长声音,问林圭道:“林圭,佛尘又出去白相去啦?”他是上海滩上的名流,在这些青年人面前,显然是以长辈自居的,所以他不称林圭的字,而是直呼其名;并且,不等林圭答话,就又自个儿说下去了,“佛尘这人,就是太浮动了一些。一个布衣,办什么国会?还要和那些哥老会市井之徒来往,真是太过分了。不料复生的惨死,政局的巨变,都还未能让他醒悟过来,真是令人惋惜啊。”说完,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