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让罗英提了诗文稿本,一同送梁启超出寓,一直将他送到门外,看着他上了车,急匆匆地走了,才掩上门,准备转回上房。忽然,从胡同口那边,闪出两个人影,叫了一声“七爷!”谭嗣同、罗英举目一看,原来是严柳、红焰小两口儿,牵着两匹大青骡来了。四人见面,又惊又喜,急忙进了大门,上了门闩,一同来到上房叙话。
原来,这林红焰自从在景城县城关被官军冲杀,与严柳失散后,便单骑逃往山东老家,重新找到了义和拳,与红灯照大首领朱红灯结为姊妹,在红灯照中当上了第二号首领。上次派人来京,接走严柳。小两口相会后,谈到谭嗣同的处境,都很为谭嗣同的安危担心,听说朝中有变,风声很紧,津沪路上缇骑四出,到处都在悬赏搜捕康有为等新党。他俩更加焦虑不安,所以禀明朱红灯,特地选了两匹快骡,星夜兼程,赶进京来,要接谭嗣同脱离险境,到山东去入夥。
罗英见严柳到山东乡村去了一趟,这次来京,竟变得活泼多了;又见林红焰也比早先出落得更标致俊俏了,三人相见,分外欢喜。罗英也极力主张,赶快离开北京,到山东去走走,万一国事变坏,干脆就和义和拳一道起事,杀他一个痛快,岂不更好?
谭嗣同看到这几个青年,都是生龙活虎一般,心中也很愉快。但他心志已定,坚如铁石,不可动摇,无论三人如何劝说,只是不愿离开北京。他劝罗英赶快收拾一下,与严柳夫妻一同离京南下,先到山东,然后再回湖南。罗英不肯。他要严柳、林红焰赶快离开这块险地,仍回山东去活动。严柳、林红焰也不肯。他们都坚决表示,要和谭嗣同生死在一起。
谭嗣同无奈,只好让罗英先去弄来饭食,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商议。
罗英下去不久,厨子就送来了一席饭菜:一碗炒牛肉丝,一碗清蒸虎皮肘子,一碗火腿豆腐,一碗白菜肉丸川汤,还有两大笼蒸白面饽饽和一大盆肉丝汤面。严柳、林红焰二人长途跋涉,肚中早已饿得咕咕直叫,端起碗来,也不客气,狼吞虎咽,霎时间就把一大桌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罗英在一旁看得心花怒放,连声赞道:“还是红焰姐好,真是英雄本色,连没有一点儿小家女儿的忸怩之态。我就最喜欢这种性格。来,再多吃一点,我去吩咐给你们再送几样饭菜来!”
红焰噗哧一笑,急忙放下碗筷,拖住他道:“还要什么饭菜,莫不是要把我们都撑死不成!我是个粗人,野惯了,今日倒叫你笑话了。”
罗英道:“谁笑话你来?我想,一个人就是要这样率直才好。”
红焰又笑道:“好兄弟,你既喜欢这样的性格,那好办。我们那儿多的是这样的姐妹,你就快到我们那儿去,那就够你喜爱的了。”
严柳听到这里,也在一旁笑着插话道:“你说什么胡话!咱们英子兄弟早已有了心上人了。你没见过咱忆红妹子,那才真是又俊又美,又文雅,又温柔哩!你也不想想,像他这样标致的人才,难道也会喜欢你那些粗手大脚的野胡哨么?”
罗英听了,红了脸,抓住严柳的胳膊就要呵痒,一面连声笑骂道:“你贫嘴,你贫嘴,才出去几天就变得撒野了,倒要红焰姐好好管教管教你才行。”
谭嗣同虽然心中有事,但看到眼前这班孩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一个个活泼泼的,心中也感到片刻的慰藉。他默默地微笑着,看着他们笑闹,不禁想起了当年长沙时务学堂的情景,林圭、秦鼎彝、蔡锷、欧阳予倩等青少年的美好形象,一个个又都浮现在他的脑际。国事如此,他们现在又在哪里,作何感想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想到这些后起之秀,更增强了他对未来的信心;同时也增强了他在危难时刻的内心的宁静。
罗英也深深知道谭嗣同这一向的心情是很痛苦、郁闷和悲壮的。他左思右想,总找不出半点方法能使谭嗣同的心情获得片刻的欢娱。现在,严柳、红焰来了,终于出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他便有意地说笑,逗引谭嗣同高兴高兴,排遣排遣他胸中的愁愤。
严柳、红焰也是聪明的孩子。他们见谭嗣同决心赴险,坚决不肯出走,心中都很焦虑。但事已至此,他们也不愿再增添谭嗣同内心痛苦的重量了。他们也都懂得罗英的心意,所以便都把满腹心思暂抛一边,强颜欢笑,和罗英配合,欢乐笑谑,力求在这危急关头,给谭嗣同心中注入一点最后的欢欣。
他们三人,像平常一样,尽情欢笑着,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午餐。直到最后,收了碗盏,大家才坐下来,静听谭嗣同说话。
谭嗣同见他们都不愿意离开他,也只得让他们留下,并把当前的政局,详细讲给他们听。他告诉他们,再不变法维新,中国就有被列强瓜分的危险。民主立宪政治是时代的潮流。日本就是通过明治维新,实现了民主立宪政治和虚君制度,民智大开,工商繁荣,才迅速强盛起来的。中国如不急起直追,实现民主和宪政,就不可能真正强大起来,甚至还有亡国亡种的危险,结局将是很悲惨的。现在皇上自觉维新,十分难得,新政迭行,一日千里,举世瞩目,志士欢欣。不料今天却又遭到了后党和朝廷守旧大臣们的阻挠,使变法之举不能顺利施行。加上前一段维新党人们在施政上有重大疏忽,忽略了必要的兵权,手无寸铁,却又盲目躁进,四面出击,树敌太多,结果造成了眼前这种危险的局面。万一这次维新失败,整个国家又将倒退好多年,这实在是整个国家民族最大的不幸。现在,狂澜既倒,大厦已倾,要力挽危机已经不太可能了。但是为了国家民族,即使仅有一线希望,也决不应轻易放弃斗争。因此,他要罗英午后立即去通知大刀王五和秦萍兄弟,必要时也可以找找宝珠,要他们今晚都来寓后密室中相会,共议良策,营救皇上和康广仁等被捕同志,杀荣禄、袁世凯以挽救新政。
罗英等听了,都热血沸腾,心情振奋。红焰自去后房安歇。罗英、严柳二人便坐了谭嗣同的快车,出去通知众人,单等今晚相会,筹出良策,共图大事。
78
这一向,北京的夜是神秘、紧张而又动荡不安的。
乌云笼罩着皇城,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昏暗的路灯,矗立在冷清清的街头,就像鬼魅一样眨着蓝幽幽的不祥的眼睛。京城内驻满了董福祥的由土匪改编的军队。他们贪婪、粗野,经常以搜捕康党为名,闯入民宅,抢劫财货,奸淫妇女。所以,一到掌灯时分,所有的大街小巷就都静悄悄的了,看不到一个人影。间或有一队步兵衙门的缇骑快速驰过,人们就都知道又有哪家新党大臣要被捕了。往常每到夜深,总要从王公大臣的庭院中飘荡出来的靡曼轻妙的丝竹之声,现在也听不到了,好像在那每一扇亲王大臣府第的窗户后面,都在无声地酝酿着什么阴谋似的。无边的寂静,更增加了夜的恐怖和神秘。
这时候,在宣武门外孏眠胡同的谭寓中,也是黑沉沉的。只是在后院的密室内,有一盏昏黄的灯火,因为窗帏早已密密地掩上了,所以从外面望去,谁也看不到一丝儿光影。室内,围着一张紫檀木云石面方桌,坐着五六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此刻,他们每一个人都显露出一种庄重、严肃、紧张的神情。
坐在主位的是谭嗣同。近日来,他又清瘦多了。如果你十分细心的话,就可以发现,在他那像乌鸦翅膀一样黑亮的鬓发上,现在已经开始过早地出现了第一缕白发。他那高高的敞亮的额角,微微向上倾斜的剑眉,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眼睛,端正丰隆的鼻梁和方方正正轮廓清晰的嘴唇,这一切在平常看去都是那样明朗、潇洒、神采奕奕的面容,此刻也都似乎笼上了一层暗淡的愁云。
坐在谭嗣同对面的长髯老者,正是我们熟悉的人物大刀王五。今天,他依旧是精神矍铄,不减当年。他光着头,把辫子缠在头上,挽了一个椎髻,面色红润,须眉尽白,银髯飘拂,目光如电,并把那柄著名的大刀横在膝上,一手抚着刀柄,一手捋着须尖,双目炯炯地望着谭嗣同,好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吩咐,随时都准备去赴汤蹈火,陷阵冲锋。
谭嗣同的左边坐着罗英。无论是近来万分险恶的政局,还是这一向无限焦虑的心情,这一切似乎都丝毫也减弱不了这位美少年的丰采。尽管这些时来,他也清瘦得多了,但是无论你从哪边望去,他都仍然是那样清秀,俊俏,容光照人,宛如春花映日,玉树临风,洋溢着青春的健美。此刻,他的心情也是激动的。他睁大了眼睛,默默地望着谭嗣同,心中充满了临战前的冲动和一种莫名的渴望。
严柳和林红焰小两口儿就坐在谭嗣同的右边。严柳这个纯朴的冀东青年,虽说已经结了婚,成了家,却仍然像当年一样的沉静、腼腆。在这种时刻,他手中竟然还带了一本西方进口的物理书,不时瞄上几眼,任何时候也忘不了他那由衷的爱好。倒是他那个年轻的妻子,此刻更显得神采飞扬,容光焕发。林红焰本是个敢作敢为的爽快女子,这几年来,在义和拳、红灯照中闯荡江湖,早已冲杀惯了。现在谭嗣同决定要图大事,救皇上,挽回国运,这正合她的口味。所以她的心情是特别兴奋的。她用一块蓝花手帕,包扎好了头上美丽的发髻,并且去掉了所有的钗饰,整个姿势都是男性的,只是在她两边耳朵上还戴着一双小巧的银丝环儿,下面镶着两粒小小的碧玉坠儿,一摇一晃地衬着她那绯红的嫩脸,还透露出几分女儿的娇媚。
紧靠罗英坐着的是秦萍、秦芹两兄弟。秦萍浓眉大眼,比不久前生病时已经强壮得多了。秦芹却依然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可爱的少年。他们都是京城的居民,又比较熟悉宫廷内幕,对近来政局的黑暗,早就很反感了。这次慈禧回宫,重新垂帘听政,荣禄、董福祥又带兵进京,四处骚扰;旧党猖獗,物价腾贵,谣言蜂起,人心不安,这些都更加令他们感到愤慨。他们都极爱戴谭嗣同,接到罗英的通知后,都急忙赶来,很愿意和谭嗣同一道参加战斗。
宝珠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他虽是旗人子弟,但是对那些宗室觉罗、八旗显要的所作所为也是很不满的。他和翰林侍读宝廷之子寿富等交游甚密,曾经参加过寿富创立的知耻会的活动,受到过寿富赴日本考察后带回来的一些西洋和日本书籍中的新思想的影响,在政治上也是倾向于维新的。他和许多旗人中的有志之士一样,对旧政的腐败,国家的积弱也很忧心。这几天,对皇上的安危更是十分焦虑。所以他今天听到罗英的通知后,就急忙赶来相会,也很希望能为拯救皇上和维新事业贡献一点儿力量。
八个人坐定后,谭嗣同首先向大家说明了当前的情况和他的打算与决心:要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救出皇上;只有让光绪出来重主新政,我国维新大业才有一线希望。
众人听了谭嗣同的主张,都十分高兴,马上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秦萍、秦芹两兄弟首先告诉大家:“听说自从八月初六日西太后回宫以后,就把皇上废黜了。如今皇上被关在南海瀛台之中,四面环水,无路可通,每天的饭食都是通过吊桥送过去的,加上御苑中禁卫森严,如何救得?”
大刀王五说:“知道了地点,也就好救了。几尺宫墙,一环浅水,几个要死不活的宫廷禁卫,能阻拦得了谁?不过,咱老汉也从来没有进过紫禁城,要是能熟悉地形、有个路线图就好了;保证能闯进瀛台,救出万岁爷。”
宝珠道:“这个倒也好办。前几年老佛爷六十寿辰时,唤我们进宫去演习子弟书,南北三海我们都是去过的。关于瀛台的地形,我也记得清楚。我还有个相好的兄弟名叫英宁,正派在瀛台,说是服侍皇上,实际上也就是要他监视皇上的。我等会儿画一个图形给你。你进去后能找到他,就有办法了。只是近来京师驻军甚多,我们人太少了恐怕也是不行的。即使救出了皇上,也无法保卫,终究还会落入荣禄等权臣之手。”
林红焰听了,霍地站起身来道:“这话有理,没有人马,怎成大事?不如且待几日,等我立即赶回山东去,集合众家姐妹,杀进京来,然后你们再去救出皇上,里应外合,互相策应,何愁大事不成?”
大刀王五捋着银须,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不行!常言道,远水难救近火。如今事已燃眉,哪里还来得及到山东去调红灯照的人马?老夫在这京畿一带,倒也还有一些弟兄徒辈,把他们唤来也就够用了。事不宜迟,迟恐生变。七爷,还是马上动手为好!”
秦萍也道:“到山东去搬兵,的确来不及了。那里的人马,只能作为今后的后援。老英雄的弟兄如果还不够用的话,我们也还可以到靴鞋业、玉器业中去邀集一些工友兄弟,起来相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