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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好说歹说:郑丰圆才答应从张怡那里借一万元还给那位女同学。从多多那里借的两万元,郑丰圆认为不用还,也不能还。郑丰圆说她已经认多多做了姐姐,这么做太伤多多的心了。再说:借张怡三万块钱,同样有压力,郑丰圆不愿背负这么多的人情债。张怡再要劝说:郑丰圆恼了,说:“你这么信不过我,你借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要心甘情愿堕落下去,天使也救不了我。我哪怕从你这里借了一百块钱,也是接受了你们的好意。不瞒你说:欠多多的钱,我感到轻松,因为我可以细水长流地还她。再说:你这种方式,伤,伤害人……我是把你当成了朋友,才告诉你我真实的感受。希望你能理解我。”
张怡一看事情又办砸了,再不敢坚持。
第二天中午,郑丰圆约张怡出去走走。张怡喜出望外,心里顿时有了成就感。两人走进足球场,郑丰圆拿出手机按了几下,递给张怡:“你看看吧。”
张怡拿起手机默读:“今天本想去学校找你,突然感到身体很不舒服,浑身酸乏无力,不停干咳,好像还发烧了。这些天我在广东想了很多。我马上就五十了,有轻微糖尿病,又有慢性肾炎,不配跟你谈婚论嫁了。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把我当成一个大哥看。你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应该有个很好的归宿。给你妈治病的钱,你不用操心了。我真的想在这个老地方见你一面。能见你一面,就是病死了,我也无憾了。”
郑丰圆说:张怡,看看男人的伎俩吧。在学校大门口堵我两天,没堵到,开始装病了。
张怡说:“我觉得他说得挺诚恳的,不像是在说谎。”
郑丰圆冷冷地说:“你没谈过恋爱,总读过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这类故事吧?男人,特别是周海涛这种阅历太复杂的老男人,不是蛇,就是狼。我上一次当已经够了。”
张怡问:“圆圆,你对这个周海涛,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感情?书上说:女人到死都不会忘记她的第一个男人。我信了这种说法,所以,一直不敢尝试恋爱。如果他一点都没说谎,他这么待你,人又病了,你……”
郑丰圆说:“你的心这么软,这辈子也别谈恋爱了。”
张怡反击道:“你不是也只谈这一次恋爱?我猜,你是想去看看,看看真相,否则你不会甘心。因为你见过的男人已经很多了,像周海涛这样一根筋的男人,不多见。其实,在潜意识里,你对你和他的关系还抱有一些幻想。”
“你很聪明,”郑丰圆说,“聪明得有点自以为是。真相嘛,我是想看看,幻想是没有的,绝对没有!赌是赌输了,可我想输个明白。这也是赌徒的正常心理吧。可惜我赌的不是钱,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就特别地想看看那个真相。”
张怡说:“走,我陪你去见他。看看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也好。”郑丰圆说,“有你们这么多好心人关心我,我也该向过去说一声永别了。你就不用见他了。这样吧,你在大河宾馆大厅等我。过十五分钟,我要是没下来,你就去敲八一四的房门,要是敲不开门,你就打110报警吧。”
两个人出了校门,上了尚万全的出租车。
现实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两个大二女生的想象。刚上出租车,春阳饲料有限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王志东夹着一个黑皮夹子,进了大河宾馆八一三房间。房间内,周海涛的妻子刘彩珠靠在床上,无盐无味地翻看着时装杂志。写字台上,摆着录相机和微型电视机,刘燕和一个长发青年男子无聊地看着电视机。电视机里,周海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剧烈地干咳时,才让人相信床上躺的是一个活人。
王志东问:“录没录到有价值的东西?”
长发男子说:“没有。周叔吃了早饭回来,就一直这么躺着,看样子真是病了。监控这两天两夜,没见任何人来。他只是发短信息,打电话好像对方不接。”
“贱!”刘彩珠骂道,“他肯定在广州跟什么烂女人鬼混,着凉了,死不了。王律师,这样拿的证据,管用吗?”
王志东点燃一支香烟:“有用。我们的法律讲的是谁主张,谁举证。以前呢,这种办法取的证,法院一般都不采信。前年十一后,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出台的一个法院解释,把这种证据也当成证据了。要不,针孔摄像机也火不起来。新修改的《婚姻法》也实行了,对婚姻过错方在财产分割中的权利,做了惩罚性的规定。要不,我这个法律顾问也不会主张用这个办法。图像还算清晰。小吴,卫生间安了没有?”
长发男子说:“没有。”
王志东说:“这是个疏漏。有的人不知道星级宾馆天花板正中安那个东西是防火装置,以为是宾馆安的监视器,情人幽会,或者是找小姐,都到卫生间做了。其实,卫生间的门背后是可以安的。春节前,我代理龙达公司李总老婆的离婚案,证据就是从卫生间取的。”
刘彩珠责怪道:“你也不早点说。算了吧。他要是跟那个小婊子一起去卫生间,我就打110报警了。你以为安这两个东西容易吗?”
小吴突然喊:“有人来了。”
几个人都兴奋起来,四只脑袋像待哺的小燕子一样,挤在一起,伸向电视屏幕。周海涛跳下床喊着什么,跑过去开门。来人果然是他们希望来的郑丰圆。
王律师说:“先别忙录,看看再说。”
周海涛扶着墙咳嗽一阵,在沙发上坐下了。郑丰圆隔着茶几站着。两人说的什么,这边几乎听不清楚。
刘彩珠急了:“小吴,看你干的叫啥事!你把声音调大点。我说买两套好的,你们说这种型号的就可以了。可以个屁!便宜没好货。”
王律师说:“他们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要看他们做什么。做什么,画面上一目了然嘛。看样子,他们还不想做那事。小吴,录,你看周总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吴按下录像键,说:“晃来晃去看不清。扑克牌吧。”
王律师说:“不可能是扑克牌。男人开始勾引女人时,才玩什么看手相啊、测名字啊、猜扑克牌呀这种把戏。他们之间已经用不着了。”
刘燕用小拳头擂着小吴的背:“说!你给多少女孩子看过手相?”伸手揪住小吴的耳朵。
“别闹了!”刘彩珠说,“正经事还没干呢!”
周海涛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了茶几上。
王律师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刘彩珠叫起来:“信用卡!肯定是信用卡。这次周海涛去广东,收了八十多万现金。燕子,这下你该信我了吧?你爸肯定是要娶这个小婊子。给你哥打电话,让他们在酒店外拦住她,把信用卡要回来。”
刘燕哆哆嗦嗦拿出手机拨电话。
小吴喊:“先别急。她没拿那东西,要走。”
周海涛拿起茶几上的信用卡,追过去,拦住郑丰圆跪下了。过了一会儿,郑丰圆终于拿着信用卡走了。
刘彩珠把一个茶杯摔到墙上:“丢死八辈子人了。燕子,告诉你哥,抢也要把信用卡抢回来。拿回来的钱我一分不要,全归你们俩。”
王律师说:“你别胡来。这事交给我处理。燕子,小吴,你们跟我来。让你哥拦住她就行了。她可不是没文化的打工妹。刘总,你就别露面了。”
三个人一起出了八一三房间。
过去的十几分钟,是张怡长这么大度过的最难挨的时光。看见郑丰圆进了电梯,她就坐在宾馆大堂休息区角落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右手紧紧握着手机,恨不能一只眼睛盯着电梯口,一只眼睛盯着腕上的手表。因为过度紧张,两分钟后,她开始出汗了。再看见走进走出宾馆大堂的人,个个都像疑犯。她确实想到了郑丰圆被杀死的惨状。落地玻璃墙外面的三个年轻人,被她想象成了接应凶犯出来的同伙儿。有几次,她看错了时间,差点拨打了110。终于,郑丰圆完好无损地从电梯里独自走了出来。张怡这才放松地仰躺在沙发上,长吁了一口气,仔细看看表,郑丰圆其实只离开她的视线十二分四十几秒钟。
郑丰圆在张怡对面坐下了,用伤感和迷乱的眼神看着张怡。
张怡问:“这么快?”
郑丰圆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怡问:“他想干什么?”
郑丰圆答道:“像兄妹一样来往。”
张怡问:“你答应了?”
郑丰圆说:“我没回答。他是真病了,咳嗽,像是发高烧的样子。”
张怡问:“还有呢?”
郑丰圆把一张银行信用卡放在玻璃茶几上:“他说这里面有二十万,要我拿着给我妈治病。我不要,他给我跪下了……还流了眼泪……”
张怡问:“他没提……没提别的要求?”
郑丰圆摇摇头:“他说他希望我安心读书。他说他忘不了我……他还说,他说他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张怡问:“你怎么说?”
郑丰圆眼睛看向别处:“我说有病要看。我说我早就认为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张怡问:“他怎么说?”
郑丰圆不想多说:“他同意去看病。”
张怡拿起信用卡看看:“第一,他目前不可能为你自杀。第二,他对你们恢复从前的关系还抱有幻想。第三,至少在今天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是找个工行储蓄所或者一个工行自动柜员机,看看他是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如今,实行的是存款实名制,这卡的主人还不姓郑。一次取款超过五万,需要预约,还需要带上存款人的身份证。所以,即便我们今天看见这上面有二十万,也只能说明今天这上面有二十万。明天呢?明天他可能就去挂失了。我想,要证明他的真诚,还需要时间,这时间的长度必须能让你从容地把这里面的钱全部取出。那时候,你才可以重新考虑跟他的关系。走,找个自动柜员机,先取个四千块试试,看看他的反应。最坏的可能是:他给你留够了时间看这上面有多少钱,然后又约你过来,然后呢,他就去银行把这张卡挂失了。能想到这一套方案,至少说明他是一个高智商的人。你说呢?”
郑丰圆认真地看着张怡,笑笑:“这番话可不像张怡说的。不过,说得很好,把该想到的可能基本上都想到了。走吧,我完全听你的。”
张怡说:“我突然发现,人变坏其实很容易。我只是刚刚学会了坏人的思维方法。这种思维方法,确实能让人提高警惕性。再跟着你历几次险,我可能就有勇气谈恋爱了。你看,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张卡有没有密码?”
郑丰圆说:“是六位数,我的阳历出生年月日倒着念:041082。”
两个感情加深了几个层次的朋友出了大河宾馆的大门,准备去找工商银行。
两个人刚刚由金河大道拐向萃薇街,四个穿着奇装的年青男子两个前两个后,把她们夹在人行道的一棵柏树旁。
周飞朝她们亮亮手中的小手术刀,低声道:“想破相的话,你们就喊救命吧。”
张怡紧张地说:“你,你们要干什么?”
黄发刺猬头笑笑:“挺靓,交个朋友不行吗?”
郑丰圆横下心来,说:“可能是我冒犯了几位,与我的朋友无关。你们让她走,我跟你们走。”
周飞说:“没见到东西,谁也不能走。”
郑丰圆无所谓地耸耸肩:“破个相,吓唬不住姑奶奶。我本来就是个早该死的人了。”
张怡也上前一步:“向右五百米,是向阳派出所,向左八百米,是河西分局。你们让开,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否则……我们破了相事小,还可以整容嘛,你们呢?”突然发现几个人都露了怯色,便把胸一挺,头一扬,“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姑,姑奶奶是什么来路!省公安厅邱厅长,河西分局的胡局长,河东分局的白局长……哪个没给过我压岁钱?你们动手吧。整不死姑奶奶,我一定让你们出不了看守所。不敢动手?不敢动手就滚一边去。”
刺猬头先怯了:“周哥,你看……”
张怡破口大骂:“看你妈的头,滚开!”拉着郑丰圆就要走。正在这时,王志东律师、刘燕和大河宾馆的一个保安赶来了。王志东喊道:“慢着!两位小、小姑娘请留步。”
张怡来了精神,打量打量王志东:“团伙还不小嘛,你是老大呀还是师爷?我们要是硬要走呢?你的皮包里放的是枪吧?五四式?五九式?还是外国造?拿出来让姑奶奶瞧瞧。”
王志东说:“你们硬要走,我们只好打110报警了。”
“报警?”郑丰圆瞪圆了眼睛,“你们要抢劫,还敢报警?”
王志东说:“你们误会了。我们公司老总刚刚在大河宾馆丢了东西,有人看见是这位长发小姐拣到了,又怕不真,我让他们几个来先把你们喊住。因为丢的东西很重要,他们也有点儿急躁,冲撞两位姑娘的地方,请你们一定原谅。我是律师,绝对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张怡一副揶揄的神情:“你们丢了什么东西?是钱吧?越玩越高级了,连律师都请了,不,都入伙了。”
王志东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张怡:“姑娘,我们都是良民。我是春阳公司的法律顾问。我们周总经理刚刚掉了一张信用卡。这一点,宾馆保安可以作证。请你们把卡还了吧。事关重大,你们要是不还,咱们只好到派出所去说了。”
郑丰圆痛苦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间笑了起来:“他妈的,看我遇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王八蛋!出尔反尔,算什么东西!”
周飞问:“你骂谁?”
郑丰圆盯着周飞看看:“你是那个王八蛋的儿子吧?”从口袋里掏出借记卡,“你拿去还给周海涛吧。”
张怡伸手把信用卡抢在手里:“慢!总得证明这张信用卡是你们周总的吧?律师先生。圆圆,这里边的真相,咱也得看看。再说,谁能证明你们和周海涛的关系?”
王志东说:“要不,咱们去派出所吧。”
张怡说:“不用惊动公安了。我们知道你们是春阳公司的人。这样吧,咱们找个工行自动取款机看看这张卡,户主若是周海涛,你们就把这张卡拿去。”
王志东等人同意了。
几个人一起找到一个工行自动柜员机,把卡插进去,屏幕上出现了周海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