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叔本华①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②、《长生殿》③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注释】
①叔本华:德国古典哲学家,著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本则引文即出自《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②《桃花扇》:清朝的传奇名作。作者孔尚任,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署云亭山人,曲阜(今属山东省)人,著有《桃花扇》等传奇多种。在传奇创作上,孔尚任与洪昇齐名,并称“南洪北孔”。
③《长生殿》:清朝传奇名作。作者洪昇,字昉思,号稗畦,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著有《长生殿》传奇及杂剧多种。
【译文】
叔本华说:“抒情诗是少年(指文学成长期。下同)的作品。叙事诗及戏曲是壮年的作品。”我认为:抒情诗是国民处于幼稚时代的作品;叙事诗是国民处于盛壮时代的作品。所以,戏曲是古代不如现代(元曲确实多天然情趣,但它思想的简陋恶劣,布置的粗疏笨拙,千篇一律,令人喷饭,到了清朝的《桃花扇》《长生殿》等传奇,就进步了),词是现代不如古代。这其中的原因是,戏曲是以布局为主,词必须培养感情而作。
【评析】
王国维学贯中西,在论词时,他不仅列举了古代词人的作品,与他同时代人的作品,自己的作品,还引用了国外名家的作品。在这一则,王国维应用的是德国叔本华的相关理论,其立足点在中西文学观念的相通上。他将叔本华关于抒情诗、叙事诗及戏曲的不同,迻论中国戏曲与词的不同。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词属于抒情诗的范畴,戏曲属于叙事诗的范畴,两者常常相互对照,两者之间又存在某种联系。
叔本华认为,因为抒情诗讲究感情真实而强烈,在少年(指文学成长期。下同)之时,尚未经太多世故,所以能保留较多的真性情——这种真性情因未经太多理性的束缚而表现得尤其强烈。叙事诗以及戏曲都是叙述故事为主,不仅要讲究叙事技巧,还要在叙事中包含价值判断,在壮年之时,叙事诗以及戏曲往往表现得更成熟耐看些。正因为如此,叔本华将抒情诗归为少年之作,而将叙事诗及戏曲归为壮年之作。
王国维在叔本华的基础上,将整体国民智慧分为幼稚和盛壮两个时期,含有其“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意。时代是文体成熟的重要因素。就戏曲来说,自然是古不如今,因为幼稚时代对于驾驭这种需盛壮时代智慧的戏曲自然会有捉襟见肘之处;就词体而言,需要以幼稚——童心作为文体的基石,今不如古便成为必然现象。抒情诗需要强烈的感情,叙事诗讲究布局结构。这种创作方式的差异注定了创作者在处理感情与理智方面会有不同。王国维话头虽从远处说起,但最终仍是归于对南宋长调词讲究布局结构不满,为自己贬抑南宋词提供更多的依据。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的是,王国维虽然对元曲的评价偏低,但只是针对其“思想之陋劣”和“布置之粗笨”而言的,并非是对其整体艺术成就的否定,而对于清朝传奇《桃花扇》《长生殿》的肯定也是就其思想和结构而言的。稍后数年,王国维在其撰述的《宋元戏曲考》中,对此就有比较全面而公允的评价了。
【参阅作品】
蝶恋花
(清)王国维
满地霜华浓似雪①。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一曲阳关浑未彻②。车声渐共歌声咽。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自是浮生无可说③。人间第一耽离别。
【注释】
①霜华:此处指严霜。
②阳关:此处指《阳关三叠》,古代送别的曲调。
③浮生:典出《庄子·刻意》。
【鉴赏提示】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秋,王国维曾奔父丧南归故里。这首词就是写于此期间。本词写离别时的情景,残月出门,西风瘦马,词人不幸的遭遇加上他忧郁的天性,使他更感到人生的虚幻。“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王国维也善于化古意成佳句,写出了虚浮无定的人生中最令伤心的事莫过于离别。王国维学贯中西,在论词时认为“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我们欣赏王国维这首词时,可以对比一下相关题材的古人词看看,研究一下此词的布局以及是否伫兴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