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父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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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动荡的家(1)

秦牧

在人事表格的“籍贯”一栏里,我向来填上的是“澄海”二字。名义上我是广东澄海人,而实际上,在近七十年的生涯中,我在乡间居住的日子不足五年,其它六十多年不是在海外,就是在国内各地度过。至今,我并不能操极其流利的家乡语言,一般的对话是可以的,但是冷僻、深奥、语义双关、含意微妙的一些词语,我就讲不来了。

我们的家从小就是一个动荡的家,它并不穷困,甚至大体地讲,还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至少我从小到大,在家期间,从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但这个家庭却是个动荡之家,它仿佛一艘帆船,总是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经济不景气,社会动荡的阴影笼罩着它。我父亲的酗酒和任性的行为,又使得它更加颠簸不安。

我们这个家庭,先人出洋历史悠长,并非自我父亲一代开始。大概在清朝咸丰年间吧,我的曾祖父坐着红头船(清代对某些港口向外洋航行的船舶,船头应该漆上什么颜色,曾经作过一些规定),到暹罗(现在的泰国)去,在那儿和一对傣族姊妹结了婚。夫妇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和民族,问题就来了,那对傣族姊妹不愿意到中国来,我的曾祖父却始终忘不了“叶落归根”的古老格言。长期无法处理的矛盾后来终于这样解决了:曾祖父经过一番策划,横下一条心,抱着我那还在幼年的祖父下了船,回到“唐山”(华侨对于祖国、家乡的统称)。大洋远隔,夫妇间的关系就这样斩断了。

曾祖父回到家乡之后,大概是由于内疚吧,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新娶的唐山妻子。大概也同样是由于内疚吧,曾祖母经常梦见两个异族女人口里嚼着栳叶(蒌叶)和槟榔,睁着怒眼,伸手向她要回儿子。为了禳灾,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使自己的良心获得安宁,曾祖父买了纸船、香烛,曾祖母祷求这两个异族女人的魂魄坐上焚化后的纸船,重归本土,勿再扰她清梦,她愿意尽心抚养好她们的儿子,并把她们的称号写上神主牌去,在龛里享受世代儿孙的香火祭祀。

因此,我家神龛里,曾祖父的牌位上,除了有姓氏的“夫人”以外,还有两个没有名姓的“夫人”。而我们兄弟姊妹呢,计算起来,也还有八分之一的傣族人的血统。

像这一类故事,在侨乡并不算是怎样新奇的。我们这位傣族妇女所生的祖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儿孙会去飘洋过海,自然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攀。

我的父亲的名字叫做林运三,他起初是乡间的一个裁缝,积蓄了一笔钱之后,就到暹罗、新加坡等地谋生。他只读过私塾,然而书法极好,可以说完全达到书法家的水平。他又非常好学,小时候,我们常常看到他在浏览诸子百家或者其它什么典藉报纸。由于勤奋学习的缘故,他后来在商业上获得一些发展,在我懂事的时候,他担任的是一间米行的经理。真正的老板在暹罗,他就成了资方在新加坡的代理人。在他比较发达的时候,除了家乡的妻子(我的大母亲)

之外,又陆续娶了两个侍妾,这就是我的生母吴琼英和三母余瑞瑜。她们都出身穷困之家,小时候都当过丫头。

这样,我父亲的家就分成两半,一半在澄海樟林老宅里,它由我的大母和她的儿女以及我的三母组成:一半在海外,它由我父亲、生母以及我们七兄弟姊妹组成。我的第三母亲没有生育,她时常来往于乡下和新加坡之间。在我们的生母逝世以后(在我七岁时她就逝世了),她专程从乡间到新加坡来照料我们。

虽然她和我的生母关系原本并不很融洽,但是她却尽心尽意照料我们。旧时代有些女性在抚养丈夫前妻子女时,那种忘我牺牲的精神,的确是很了不起的。

我长大后写的纪念母亲的文章,描述的就是我的这位第三母亲,因为她给我的印象,较之我对我的生母的印象还要深。

我1919年初秋诞生于香港。那时候,父亲正在香港经商,大概已经建成一个小康之家了。我们当时住在香港高升街附近,为了庆贺我的诞生,家里曾经请了一棚木偶戏(潮汕人叫做“纸影戏)在附近演出。从这件事可以想见我们家境不差。我小时候的名字叫做“阿书”,学名派光。“阿书”这个名字是父亲找人扶乩时在沙盘上划出来的。这自然是一种迷信活动。然而我长大后居然成为一个写书的人,却不能不说是极其有趣的巧合。在我三岁的时候,我们全家从香港迁居新加坡。

父亲对于我,在好处和坏处方面都给了相当的影响,因此这里我想多谈谈他。

父亲的特点是好学、好奇、敢作敢为、勇于助人。他喜欢读书,非常勤奋,前面已经说过一些了。他曾经买来两个小西瓜大小的石球,亲手在上面绘上世界地图。我们家有一个酸枝古董柜,专门陈放各式各样的古玩。里面除了箭筒、水晶、瓷瓶、宣炉等等外,还有沉香、犀角、羚羊角、虎乳(结成一团的深灰色的东西)等等。客厅的墙壁上,还挂有一条丈多长的鳄鱼标本。、父亲超脱自许,对于一些和他来往的商人背后的评价往往是“俗不可耐”、“目光如豆”一类的评语。父亲除了爱读书以外,还爱吃各种离奇古怪的东西,例如:鳄鱼、蝙蝠(热带的果蝠,每只重一二斤)和各种野兽的肉,我们从小就都跟他吃过,碰到买上鲎(一种剑尾类的节肢动物)、鳖、乌龟、蛇、蛤蚧一类东西的时候,他还动手亲自宰杀烹制,所以我从小也学会宰杀这类东西。由于商业上的往来,父亲的足迹踏遍暹罗、缅甸、马来亚半岛、东印度群岛的爪哇、三宝垄、泗水等地(那时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还未立国),是一个见闻颇广的人,常常给我们讲述异域见闻。他的好奇心和冒险性还表现在这么一桩事情上:他青年时代侨居暹罗,当地流行火葬,当时一个小州府设于一个小林子里的停尸场(死尸一般在焚化之前先在停尸场里停放数日),听说常常“闹鬼”,有人曾于夜间路过附近时,见到有“鬼”在停尸场中出没,吓得赶快奔逃,人们言之凿凿,闹得草木皆兵。我父亲刚巧有事到那个州府去,听后不肯相信,和一个胆子很大的朋友约好,一个夜里,各自持着猎枪和强光手电筒,守在林子旁边,观察究竟。

深夜里,果然见到幢幢“鬼影”出现在林子里,他们开枪轰击,并立刻扭亮了手电筒,看到一个黑影迅速向林子的另一方向逃跑了。他们赶上前去,看到停尸场里有个少女的尸体已被拉开了裤子。原来是一个色胆包天的歹徒到停尸场来奸尸,这样的事情原来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了。我父亲多次向我们谈起这件事。

他的好奇和大胆由此可见一斑。

父亲因为担任米行经理,家境还不错,每次买米时总是大袋大袋地要米行送来(每袋一百公斤)。有些穷苦亲戚前来探访,家里常常一篮篮地赠米。但这还是细微末节。斥资助人,给人担保的事他也常常干。有时被担保的人大败亏输,或者拆了烂污,他就得负责赔偿。为了这些事情,家中时常发生争吵。我们家后来的破落,和父亲为人担保受累也有不小的关系。

然而父亲毕竟是个旧式商人,这从我们家里的陈设也可以推知一二。我们家里只有酸枝台椅、古董柜、中式睡床之类的东西,而没有什么沙发、高级电器之类的家具。父亲只读古籍,极少涉猎新文学一类的作品,而且,他久居商场,也未能免除商人陋习的影响。首先是他爱酗酒,酒量惊人。在香港南北行街经商的时候,他是潮籍商人中名列第三的酒徒。他一天可以喝完一瓶白兰地酒。,当时新加坡的商人盛行喝一种法国“铁线标”白兰地,每樽酒外面都有一层铁丝络紧紧包裹着。我小的时候常被父亲差遣去酒店买酒,买的就是这种牌子的法国货。每次他都是一瓶酒当天喝完,而且不需要什么下酒的菜。但他并没有“千杯不醉”的能耐,喝醉了,时常闹得家里不得安宁,他或者烂醉如泥地躺着,急得我的生母或者三母亲气急败坏地用凉毛巾给他敷额,煮姜汤解酒,或者忙碌地清理着呕吐物,家庭常常由此引起激烈争吵。我对这一点印象很深,由于对喝酒反感,长大后我竟成为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一杯“茅台”就足以使我醉倒了。

我父亲还时常涉足风月场中,那时各个行帮的商人都有自己的俱乐部。每逢星期六或者什么固定日子的一晚上,就群聚饮宴,猜拳嬉闹,找歌女或妓女陪酒。我父亲有时竟也带我去参加(那时我四五岁),他的放纵之处从这桩事情也可以想见。

父亲的好学,任性,对我们兄弟姊妹都各有若干程度的影响。我的二姊,抗战时期抛下家庭去报考军校,以后又曾经女扮男装去参观过妓馆。我的另一位姊姊,我们叫她就姊,后来侨居泰国,六十岁时,有时还让儿女们抬着她在客厅里绕室嬉戏。她有一个儿子,已经当上了经理了,在男女关系上犯了错误,她还是挥起藤鞭便打,执行家法。我后来也有任性、偏激,气头上什么都不怕的那种性格,这或多或少都和父亲的影响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