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父亲从不教我们读古典诗词,他自己却是不废吟哦的。父亲吟诗很好听,拖起腔来,有板有眼,有疾徐轻重,用鲁迅的说法叫做“有节调”,完全不同于冬烘先生们念经似的瞎哼哼。儿女们都喜欢摹仿父亲的腔调吟诗,渐渐地也能像父亲那样变化着腔调以适应不同的诗情。比如“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起调便须激越:“清明时节雨纷纷”,“春城无处不飞花”,音调始终平和,从容悠远。而某些乐府歌行,或跌荡起伏,或低回宛转,总之要吟出它那特有的一唱三叹之音。所以我们小时吟咏古诗,带有参与音乐活动的性质,好像在自度曲、自唱歌似的。
现在说到《唐诗三百首》。这是我年轻时读过的一个最好的选本,现在仍这样认为。蘅塘退士是位具有独特艺术见解的选家,很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比如,像自居易积极倡导的“但歌生民病,为使吾君知。”的那类作品,选者态度冷漠,甚至完全撇开《新乐府》而选取了两首叙事名篇《长恨歌》和《琵琶行》。
连杜甫的《三吏》、《三别》也未予特别的青睐,但对它的另一些表现离乱之情哀世之思的作品,如《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丹青引》、((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却又大量摭拾。蘅塘退士并非在乱占鸳鸯谱,按照他的标准,没有选错,他要求美。《长恨歌》、《琵琶行》在诗史上语言之优美几成绝响,光彩流丽,字字珠玑,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传颂至今。前述杜甫诸篇具有很高的艺术境界,《舞剑器行》中对于舞资的描写:“火霍如羿射九El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若移诗人自己的这些诗句赞美诗人自己的创造,我以为庶几仿佛,并不为过。诗应讲求美,表现美,无美无诗,美至上。这是蘅塘退士令读者从《唐诗三百首》中,可以把握到的他对于诗歌的一个总体要求。也应看到,蘅塘退士所要求的美,大体上仍以温柔敦厚为旨归,具有通俗性和世俗性。因而他坚决地排斥了著名的“诗鬼”李贺,《唐诗三百首》中李贺诗无一入选。蘅塘退士不喜听“鬼语”。“鬼语”虽时现石火电光,却嫌太硬太苦涩。太硬,难以温柔;太涩,无从敦厚。大凡温柔敦厚者,多少要带点松软甜嫩,所以它具有通俗性。孤癖狂狷,怪力乱神,也会是美的,却非选者欣赏的一路。“诗鬼”被摈于退士,似有点过份,这无可斡旋,无可调解。因为诗人有个性,选家也有个性。此选家之个性,排斥了彼诗人之个性,就是不选他的,有什么办法呢?然而蘅塘退士却大大抬举了另二位非常神经质的诗人李商隐。《唐诗三百首》中的作者,若以他们入选作品篇什多少论高低,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以下,要数李商隐的诗入选最多了。可知蘅塘退士是以有唐一代几位在数的大诗人之一来看待李商隐的。在李诗中又突出了((无题》诸作,七言律者几皆选人,包括《锦瑟》、《春雨》一一这两首原是有题之《无题》,或《无题》之有题,反正都一样。我佩服选家的这种胆识,在唐代诗人中,李商隐最懂得美,并刻意追求美,以美为诗的终极。《无题》证明了他的这种倾向。《无题》的美,美得凄婉,冷俏,别具一种美质一一哀而艳。
以上这些,当然是我后来的认识。年轻时读《唐诗三百首》,只是读,纯欣赏的,别的想得很少。、到十三四岁,跟我接触古典文学的同时,我已陆续读了当代诗人郭沫若、闻一多、朱湘、徐志摩、戴望舒、何其芳等一些诗人的作品。杜甫论诗云:“不薄古人爱今人。”对古人是“爱”,对今人仅仅“不薄”,这还是“薄”了。我当时的态度倒是“不薄古人爱今人”的。对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我固然很爱甚至迷恋,但我更爱的却是当代诗人的新诗,任管它在艺术上远不及古典诗词的富有魅力,却与年轻的我息息相通,这因为作者、读者共处于一个同时代的大生态环境里,相通的、相近的东西总是更多的缘故。
所以,对古典诗词,我仅仅为欣赏而读;对新诗,才抱有参考借鉴的目的。我压根不曾想学写旧诗,但从读了些新诗以后,却偷偷地写起新诗。我特别喜欢戴望舒的诗。记得在我的一首习作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爱我恋人的住家,
华美如一座银塔。
中夜的月光落在窗前,
照见她哀怨地不眠。
我感觉得出自己的诗一出手便给蒙上了一层戴望舒的色彩。然而现在看来,并不仅仅是戴望舒,在我这首少作的意境深处,更闪动着唐诗的魂魄,或许就是李商隐,李商隐的忧伤,像酒,过早地醉了我年轻的心。
《无题》有云: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又云:
重帏深下莫愁堂,
卧后清宵细细长。
我醉迷在李商隐的酒中而不自觉。当时对李诗只以为是单纯的欣赏,岂知一往情深的欣赏比有意摹拟,更易受其影响的。
十九岁那年,我离乡远游,从此告别了故家,告别了待月山房。常常牵惹游子记忆的,少不了在待月山房习读的那段时光。王维诗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是呀!待月山房小院里父亲的那株梅花几度花开花落了?那是株被唤做绿萼的梅花一一多美丽的名字。我还常常想到院门旁墙头上那架嫣红的吐縻花。小院西墙上还有一架花是白的,我们叫它八宝,其实是吐縻的另一品种,这两架吐縻老本盘屈.枝条纷披。花时红白相映,招引得蜂蝶满园。以后听故乡人告诉:现在的主人嫌两架花碍眼占地方,都给砍掉了。更可惜的,以后又有人告诉我,院中的两棵海棠树也被伐倒了。这两棵海棠,很值得我补写一笔。一大一小,小些的那棵,树干已有大蓝花碗口粗。
另一棵大的,一抱抱不拢,父亲也不知道它高龄几何,少说也有百年以上。当暮暮三月之际,村庄上的人,老远都会望见高高托起的满树的繁花,像蓝天下忽生出了一片红云。它不但是我家,也是村上的一处景观。而今花木凋零如此,远处异乡的我听到这些消息,能不为之凄然吗?而后更不幸的是母亲辞世了,父亲辞世了,幼时一道随父亲习读的哥哥又横遭车祸,死于非命。记得民间有首情歌中说过:“人活百岁也是死,树长千年也是烧!”真是这么回事吗?无可驳难。然而这首民歌说的太透,看得太破,令人不忍卒听,不忍再想。早年我还打算专程回乡拜访待月山房,现在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太扫兴了!
然而待月山房最后馈赠我的却至为优厚。是一部《楚辞集注》,即毛泽东送田中的那种版本。我家所藏系明刻,父亲比较珍爱,另行收藏,久而久之,全然忘记,经我无意发现,他才想起有这部书。自学这部书太困难,很多古字,僻字,还要读古音,尤其读《天问》,莫名其妙,像读天书。这都降低不了我的兴趣。屈原的作品过去我只读了少数几篇,现在面对着他全部的辞赋,恍若走进了一个宝库。《九歌》的菲芳悱恻,字里行间如有兰气相吹;而《离骚》的壮丽辉煌,《招魂》的光怪陆离,只应梦中彩笔才能成此钜制。我完全为之惊眩而震荡了。在这之前,我还努力读了一些外国作品,多少了解点西方的艺术思潮、流派等等,任管皮毛得很,仍不无益处’,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另外种种五花八门的文学在。这也构成我能够接受一些新诗人如闻一多、戴望舒以至李金发等人作品的认识基础。而由于时局的急剧变化,社会大动荡的浪潮已呼啸而来,使我的思想陷入混乱和迷蒙,不知道历史会奔向何处,当时我无力作出理智的选择而又必须立即作出选择。在这种情势下,《招魂》较之《离骚》对我更具有吸引力了。在一首题为《大风》的习作中,我写道:
黄昏以后的大风呀,
你号啕自辽遥的深谷,
你听否哀时的诗人歌声正苦?
千山的鬼火色明如蓝灯。
黄昏以后的大风呀,
请会我们于深茂的林中。
那里有年青的寡妇陪你并哭。
有赤的犀、白的熊不休地颠扑!……
大风,似乎是一个遮天盖地号啕而来的巨灵,这意象的出现,说明我已感应着某种外来的艺术倾向,然而这诗的整个境界,我现在认为还是从《招魂》变化来的。如果我那时不曾读过《招魂》中“蝮蛇蓁蓁,封孤千里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等等幻想式的描写,我的诗里大概也难以出现“蓝灯”、“赤犀”、“白熊”这种怪诞的造境。写到这里,已完全表明我的文学生命一开始便植根于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里了。或许这不是坏事,或许这更不是好事。
1988年9月12日夜,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