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塔里木河传
5514600000031

第31章 胡化之风起中原(5)

筚篥是源自龟兹经汉地改制的管乐器,以竹为管,以芦为首,上有九孔,发声悲烈,因此得汉名悲篥或筚篥。《通典》载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胡吹之,以惊中国马。”这是一种音调很高、声音很响亮的吹奏乐,龟兹人放马时以筚篥声向马发令。在西域时用骨制,传人中原后改用竹制,声调更加高亢。李颀的这首诗是一首七言歌行,在筚篥音调弦律启发下,诗人对筚篥极尽描绘之能事。他说一般人不会欣赏,只是听听,不遇知音,乐曲徒在风中荡漾。只有仔细体味,才能知道筚篥曲十分神奇。那音乐忽如寒风吹拂古树、曲调凄切,忽如雏凤啾鸣、歌乐繁响。一时龙吟虎啸,旋律高昂,一时又似秋声与泉水的交响,声清音朗。突然间,曲调中出现《渔阳掺》的旋律,使人顿觉黄天失色,白日无光。这时乐曲变调,奏出春意盎然的音声.,犹如繁花齐放,耀人眼目——原来这是除夕之夜,高堂之上,灯火明亮。吹奏筚篥的安万善是西域安国人,那曲调中流泻的,定然是雪山溪流、草原牧笛、塔里木河巨浪之声,是遥远西域大漠山川神奇的天籁之声。

李颀在诗中传递的,正是被西域乐器和西域风光所感染而发出的心声。

箜篌是西域传人中原的一种弹拨乐器,有七根弦,也有“体曲而长,二十二弦,竖抱于怀中,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箜篌”。唐代大诗人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描绘的就是这种二十二弦箜篌演奏。李凭是中唐时期以弹箜篌著名的梨园弟子,也就是专业的演奏家。他在长安演奏的一支箜篌曲,招得空山的行云凝聚不游,还惹得湘妃洒泪斑竹、素女鼓瑟悲愁。何以如此呢?诗中接着说道: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鲛舞。

吴刚不眠依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只因箜篌发出的声音像昆仑山碎玉那样铿锵,奏出的乐音如凤凰和鸣那么嘹亮。曲调似荷花泣露般幽咽,旋律同香兰微笑般委婉。箜篌的声音融化了长安十二座城门前的寒光,二十三根丝弦感动得帝王也忘掉了威严。高昂的乐曲有石破天惊的穿透力,仿佛苍穹都被震开了一道缝隙。弹奏者自己也陶醉得进入梦乡,乐得老鱼跳波瘦鲛起舞,连月中的吴刚也激动得深夜不眠。

这真是一首神奇的音乐化了的诗,又是一曲美妙的诗化了的音乐。演奏者李凭是中原汉人,把箜篌演奏得出神人化,娴熟无比。难怪还有另一位诗人,也被箜篌演奏感动得写了一首《李供奉弹箜篌歌》,顾况的这首诗描写得细致人微,曲尽箜篌之声。由于西域箜篌的艺术魅力,早就引得曹植在三国时代就写下了名篇《箜篌引》。

那位以边塞诗名世的大诗人岑参,他在西域生活多年,创作了大量有关西域的豪放诗篇。如《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写出了“琵琶横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的亲历实录。《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记下了“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的盛况。《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描绘了胡笳演奏情景:“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煞楼兰征戍儿。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奏出的声音最悲怆,一曲未了就勾起征战楼兰的将士们的无限愁苦之情。在昆仑山之南,浪漫的少数民族乐人,竟对着月亮吹奏胡笳,别有一番域外情调。岑参还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中,除了写下“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千年绝唱,还记载了在中军设置的宴会上,观看“胡琴琵琶与羌笛”登台演奏的景况。岑参还有一首《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旋歌》,对胡旋舞的描写精彩到了极致。诗题中“美人”指田使君家的舞伎,“如莲花”既指她的面貌又指她穿着鲜艳的舞衣旋转起来犹如莲花盛开,北旋则是胡旋的又一名称。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复裱,轻罗金镂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黄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舞姿岂能得如此。

一首诗写出了胡旋舞的全貌和精华之所在。“慢脸娇娥”点出了面部表情,眼波流盼、睛眸传情,这是舞蹈演员的第一表演区。“回裙转裾”说的是手臂动作,手姿是传情达意的舞蹈要素。

“左旋右旋”是腰部和腿足旋转的全力协调。舞蹈开始静如莲花,继而动若飞雪。“美人”容貌如花似玉,婀娜多姿,舞衣是金线彩绣的纱裙,若云雾轻笼,光影生辉。舞蹈时扭腰出膀,旋转急促明快,轻盈迅捷,充溢着动态的活力和美感。为舞蹈伴奏的音乐更具魅力,琵琶和横笛和鸣,引得花门山头的浮云已凝聚不动,深深沉醉了。出塞和入塞的乐曲奏响时,又:把人们带到西域,带到白草遍地、胡沙蔽天的塞外瀚海。当乐舞从中序到繁声急弦的“入破”时,舞者流转自如,急蹴回旋,千姿百态,屡屡出新,令观者目不暇接。诗和乐舞融为一体,把人们引入塔里木河昂扬奔腾、漩流如飞、波浪深邃的意境之中,仿佛展现出塔里木河固有的那种豪放不羁、畅酣淋漓,缓急自如的浪漫主义情调。

是塔里木河的文化洪流,激活了中原诗人的诗兴和才情,元稹写出了与岑参名篇相媲美的另一篇杰作《胡旋女》: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

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

骊珠迸珥逐飞星,红晕轻巾掣流电。

潜鲸暗嗡篮海波,回风乱舞当空霰。

万过其谁辨始终,四座安能分背面?

才人观者相为言,承奉君恩在圜变。

诗中“羊角疾”、“火轮炫”、“逐飞星”、“掣流电”,对飞旋的舞姿反复吟咏,再三强调。那“红晕轻巾”的舞伎千转万旋,使人辨不清她的脸是正面还是反面,这既是形容,也是对胡旋舞特征的真实写照。这一特征也激动着另一位诗人自居易,他也曾写过同名的诗作、盖世名篇《胡弦女》。

胡旋舞的主调是旋转,而胡腾舞则是以腾跳为其灵魂。

刘史言《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诗云:

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樽前急如鸟。

织成蕃帽虚尖顶,细纛胡衫双袖小。

手中抛下葡萄盏,西顾忽思路遥远。

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

四座无言皆瞠目,横笛琵琶遍头促。

乱腾新毡雪朱毛,傍佛轻花下红烛。

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棉花西见残月。

全诗突出的是“跳身转毂”、“弄脚缤纷”、“乱腾新毡”等脚下腾跃技巧,步态迅速灵活,弹跳轻巧有力,舞步变化多端。李端的《胡腾儿》,与刘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笔下的西域舞蹈艺人,那非凡的跳跃、飞腾的脚步,如同塔里木河高蹈壮阔的浪潮,漫过西域艺术的堤坝,奔涌在诗人面前,使西域的艺术精灵异声高鸣,为辉煌唐诗增添了声色火花。

唐代诗人的大智奇才,生花妙笔,为没有曲谱舞谱无法保存至今更无法复原的乐舞表演,留下了窥视当年演出原貌和盛况的形象资料,也留下了一代诗歌的风流。从《全唐诗》中粗略翻检,写过或多次写过与西域乐舞有关的诗作的诗人就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岑参、李贺、李端、李颀、刘史言、贺朝、章孝标、刘禹锡、王维、王建、张祜、张说、薛能、韦庄、沈亚之、罗隐、李益、李询、李绅、李陵、尹鹗、马融、王之涣、温庭筠、顾况等等,这庞大的诗人阵容中,大都是唐代诗坛的泰斗巨子,真可谓星灿云辉,蔚为壮观。特色独具的西域乐舞,带着塔里木河的晨露,披着塔克拉玛干的风沙来到中原,以热烈奔放的情感,精美高超的技艺,激活了诗人的创作欲望,因此才出现了如此琳琅满目、珠珍宝奇的西域诗篇。

异质文化的传人,大大丰富了诗人创作的内容和题材,开拓了他们的想像力和思维空间,打破了固有的领域分割和封闭的藩篱,有时甚至激起情感的波澜和心灵的震撼,从而才能使西域乐舞的状貌,不时闪现于皇皇巨制的唐诗之中。

西域乐舞最初传人中原,有曲无词,为了适应中原观众,歌工乐手就将长安诗人之作填入曲中歌唱,这样也就刺激了词的创作。当时诗的传播缺少媒介,口头或抄写的方式只能传播在很小的范围,而印刷发行则需要费时费工,所以为曲作词就成了最迅捷、最体面、最为诗人喜爱的传播方式,西域乐曲也就成了词作最方便的载体。

“词调”是唐代对可歌的新音乐的总称。当时的歌词来源主要是选用诗人的五言、七言诗,诗人新作一出,就被填入歌曲。乐伎以名人诗作填唱为荣,诗人也为自己的作品能为伶伎们传唱而高兴。后来根据发展的需要,诗人们打破了五言、七言句法,出现了便于演唱的长短句。名噪诗坛的巨匠,纷纷为西域乐舞作词。如李白的《摩多楼子》、《舍利弗》,岑参的《簇拍陆州》,张说的《苏莫遮·亿岁乐》,王维的《伊州歌》,李百药的《火凤词》,沈宇的《乐世词》,张祜的《胡渭州》,温庭筠的《屈柘词》等等。西域乐舞促进了唐代诗词创作,唐代诗人在诗词方面的运力又推动了西域乐舞的传播和流行。这种相互作用产生的效果,不仅为唐诗的黄金时代增添了色彩,而且其活力还注入达到历史高峰的宋词乃至元曲。

《通典》对西域乐舞的特异之处,作了如下概括的描述:“皆初声多复闲缓,度曲转急躁……举止轻飚,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跻脚弹指,撼头弄目,情发于中,不能自止。”这种“一声似向天上来”、“流莺百啭最高枝的”音乐,“蹲舞樽前急如鸟”、“醉却东倾又西倒”的舞蹈,营造出新奇怪异的艺术氛围,怎能不使中原观众深受感染、惊叹不已呢?这些乐舞新意叠出,绝技无穷,使观者眼花缭乱,见所未见。西域乐舞的激情和痴狂、矫健和奔放,与中原传统欣赏模式和汉民族推崇的含蓄典雅、温柔婉约的审美情趣形成鲜明对照,正好适应了中原汉民族艺术审美的好奇心和新要求,因此“胡风”大盛,具备先进艺术编制和新颖演出形式的西域歌舞,也随之迅速流行,享誉中原。

正如夏承焘先生所说:“在生产力长期停滞和由封建生产关系所规定的农村文化生活长期僵化着的时代里,民间的音乐和乐器只能有单调和舒缓的节奏旋律。既没有战国以前农民生产力从领主制度之下初获解放时的繁促淫滥的情致,也不能和奔放热烈的新兴游牧民族的音乐相比。这种音乐不能满足于六朝以来迅速发展的商业都市的要求,所以在西北各民族的音乐大量输入的时候它就相形见绌,逐渐衰退。唐代的国际交通和商业都市比以前发达,统治阶级和市民都要求吸收外来文化以丰富自己的生活,于是衣着、居住、绘画、音乐般般胡化……”正是这潮水般的“胡化”之风,给唐诗注入活力,给诗人引发异想,使唐代文化增加了更强大更广阔的艺术能力。西域乐舞产生的影Ⅱ向不仅仅如此,它带来的西域文化风骨与汉唐气象相辅相成,构成汉唐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那流行长安的强有力的胡风,奏响了民族文化精神的最强音,汇成了中华文明的宏大乐章。在这乐章的音声之海中,也留下了塔里木河波浪发出的永不消逝的美妙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