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魂牵梦绕新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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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生活篇(2)

新西兰的学生和青年大多很懂礼貌,那些童子军们搞义卖或捐款也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理的。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使馆的一位夫人一天晚上去植物园散步,迎面来了几个玩滑轮的毛孩子。其中的一个朝她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怪叫着飞快而去。有的移民告诉我,在新西兰,一些青年学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但他们看到一张张黄面孔(亚洲人)一个个都过得很好(中国人勤劳肯干,又能省吃俭用,移民后用不了几年,就又买房子又买车),他们心里感到不平衡。这似乎言之有理。

南茜的话也不无道理。奥克兰这个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近几年来的确世风日下,偷盗枪杀的案子时有发生。我驻奥克兰总领馆的同仁们的家(他们曾经在外边租房住)几乎都被“梁上君7“-”光顾过。有一次,一位同事听见外间有动静,出去一看,发现是窃贼,他立即追出去,那贼一个跟斗翻墙而去。

父亲的忌日

记得小时侯,每逢祖先去世的日子,家里总要买些酒菜过“忌日”。一张八仙桌的东西北三面各放上一排小酒盅,中央放几个菜,这就是给祖先们准备的酒席。既然是酒席,当然要酒过三巡。每一次“敬酒”,儿女们都要去拜一拜。那时我对这种风俗知之甚少,不过很希望多过“忌日”,因为那天的伙食总有些改善。其实,那些祖先们有没有出席,只有天知道。

毫无疑问,这样的“迷信”活动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当作“四旧”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是,我总是想不通,中国人至今还保留着“清明节”的风俗,纪念死去的亡灵,缅怀先辈创业的艰难。这应该是一种有意义的活动。

12月3日是父亲的第一个“忌日”。我身在国外,不可能为他办一桌酒席,但心里总好像有话要说。晚上转辗反侧睡不着觉。

父亲大约出生在一次大战的年月里。虽说家乡太湖有“鱼米之乡”的美称,但那时的中国农村大部分人过着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他上了三年私塾,后来因为家里财力不济,不得不辍学。他20岁结婚,老丈人开始还算富裕,后来抽上了鸦片,破落成“贫农”。

父亲自幼体弱,肚子里总有一个“痞块”,用现代的医学术语来说,可能是“脾大”。由于家里人口增长,他哥哥提出分家。父亲分到了三间空屋子,三升米,还有爷爷留下的债务。

毛主席说过,穷则思变。父亲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借了一点小资金,在村头的“小镇”上摆了个杂货摊。由于他在村里是个“有文化”的人,经营有方,不久,小摊变成了一爿店铺。到二次大战结束时,“小镇”也发展了。小河边上出现了十几家店铺:三家南货店,一家药材店,一个两层楼的茶馆,一个鱼铺,还有一间肉铺、一间豆腐房和一个郎中摊子;外来做生意的人也不少,轧棉花的,打铁箍桶的,还有我最喜欢的卖胶糖的。他们在木柱上拉出粘粘的“力胶糖”。用一把破布可以换一小块,吃到嘴里真可以说甜得掉了牙。不过这种糖用现在的标准看很不卫生。

小镇上每天有一只航船开着去浙江的南浔镇进货。后来,父亲发现有些货可以就地取材制作。他请来了制酒和做酱油的师傅。每逢这样的时日,我格外高兴,因为一来可以看他们怎样做酒做酱油,二来,每天我们有鸡鸭鱼肉吃。

这一步棋走得很高明,小店的收入猛增。“邱隆昌”于是成为镇上的第一块牌子。父亲对钱财似乎不很在意,当镇上决定要捐钱修建“红木桥”时,他一下捐了半座,而且石匠都在我家吃住。

那时的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晚上家家户户早早地熄灯就寝。但是,我家里却灯火长明,烟雾缭绕。村上的叔伯兄弟们,吃完饭总要到店里来,聊聊家长里短的事,一边还可以抽抽免费的水烟。晚上也是我和弟弟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们可以钻在大伯的“作裙”里(那时江南一带农民的工作服,但没有苏格兰男子穿的裙子漂亮)大胆地“作案”。把大把大把的长生果(花生)往棉袍里装。父亲看见了也不会训斥,因为我们有一把“保护伞”——父亲敬重的哥哥。

到解放的时候,我家可以说是村里的“首富”。一家6口人,十几亩田地,再加上一爿店,别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学,我们每天可以喝一碗奶粉冲的牛奶。父亲每天喝一个生鸡蛋保养身体。解放后,我家盖过两次房,后一次盖的是村里第一座“楼房”。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不来参观过。这样的家庭,在“土改”中虽然够不上“地主”的成分,也被评了个“小土地出租者”。

革命能改变社会,也改变着人生。解放后,父亲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毅然关闭商店,拿起了多年没碰过的锄头种起田来。

他的转行倒不要紧,我们一家的“城市户口”就这样泡了汤。好在我和哥哥都考上了大学,吃到了“商品粮”。

父亲念过书,在村子里算是“知识分子”了。1950年,他和一名退伍的志愿军一起率先组织了互助组,以后是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直到人民公社。父亲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计,人民公社时,他是大队的总会计,相当于一个几千人家庭的总管家,每年分红的钱粮都要经他核算后发下去。

从当会计那天起,他就一心扑在工作上。他把床搬到了大队的会计室,每天的早餐由我和弟弟上学时捎带去。家成了他的“客栈”,一年至多在家睡几天。我倒很喜欢这样,俗话说,猫不在,耗子就自由了。当然,在这样的家庭里,父子之间的亲情和交流几乎是没有的。他对我们的“教育”,我印象最深的是不知他从哪弄来的一幅书法挂轴,上面书写的是朱熹的“治家格言”,其中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衡念物力维艰”的联句像刀子刻在我心上一样。每次喝完粥,他都要伸出舌头把碗舔得千干净净。我们也得“上行下效”,否则,得到的肯定是一顿训斥。我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用粮票的年代,妻子和女儿看了都笑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没有种过地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以后我出国多了,看到有的外国人吃完饭,用面包擦去盘里的残羹吃下去。虽然是两种动作,一种看相不好,一种比较雅观,但道理却是一个。

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从来不和别人开玩笑,但想不到他居然有一个外号叫“老规矩”。原来这个外号是从“老会计”演变而来的。在家乡的土话里,这两个词几乎是同一个发音。父亲因为原则性强,什么是都按政策办,所以得了这个外号。

1958年,农村出现了一股“浮夸风”,粮食产量要“放卫星”。亩产千斤、万斤的“报道”比比皆是,最可笑的是,有人居然放出了亩产13万斤的“大卫星”!

在这样的态势下,家乡生产队的领导们也开始行动起来。不知道是外来的“经验”,还是他们自己的“创造”,他们搞起了“科学密植”和“深翻土地”。其实,这两个口号都违反了科学。所谓“密植”,就是像育秧苗一样.在整块田里撒满了稻种(至少要200斤)。植物的生长需要一定量的光照和肥料,家里的孩子多了,每个人吃到的食物肯定减少,营养不良。所谓的“深耕”,不过是把地表下的泥翻上来,这种泥一点肥力也没有。于是,又出现了“大兵团作战”。

“大兵团作战”可谓是一大“发明”。男女基干民兵,按性别分成“兵团”,在田头安营扎寨,不准回家。一日三餐由食堂送饭。那时人们理解这就是共产主义,或者说离共产主义只有一步之遥。由于违反了科学规律,大跃进的年头里,稻子长得还没有庙里的香高。“密植”和“深翻”带来的不仅是颗粒无收,而且连一把稻草也没有割回来。

只要是稍有科学知识的人都会怀疑这样种田是不是错了。于是,我像“皇帝的新衣”故事中的孩子一样问过父亲,他冷冰冰地对我说,你一个学生懂什么!我怅然无言。

一方面田里颗粒无收,一方面向上谎报“大丰收”,苦的却是农民的肚子。办食堂,“敞开肚子吃饱饭”才几天,大人的定量降到了三四两。食堂办不下去了,只好分伙。但是最大的困难是,大炼钢铁把家里的铁锅和门上的锁扣都收去了。不过那时人们的“共产主义觉悟”很高,门不锁从来没有发生过偷盗现象。说实话,那时的家里除了床铺和桌椅板凳外,真是“家徒四壁”,还有什么值得偷的呢。

家乡人说,大跃进,大跃进,什么也没跃进,只有死人数量大大地跃进了。由于饥饿,很多人得了浮肿病,死人的消息天天传来。为了解决浮肿病的问题,大队拿出喂猪的米糠发放给病人。由于僧多粥少,领导要我父亲把关批条,这一下他得罪了很多人,也为我家种下了祸根。

1965年,我正在北京外语学院上学,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学生都要参加运动。我们去了山西的闻喜县(据说,这个名字是“老佛爷”取的。当时她为了逃避八国联军,来到这里,听说宫里生了太子,欣喜不已,取“闻过则喜”之意)。这场运动主要是解决农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有一天,我接到父亲的来信说,他已不当大队会计了,原因只字未提。我马上联想到父亲是不是被发现有“四不清”问题,但我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我相信,像他那样的“老规矩”是不会贪污的,因此我心里很坦然。在那个年代,一个人的家庭成分和家里人的社会问题都直接影响着他的前途,所以我把这件事作为“绝对隐私”隐瞒了起来。如果工作组的领导知道了,我很可能被调回,或者在组里打水扫地了。

1966年的那场“史无前例”也席卷了太湖边上的小村子。大队里“地、富、反、坏、右”的家里都被抄,我家也没幸免,而且抄得比哪家都仔细彻底。地皮几乎用铁耙翻了一遍,“红卫兵”们还爬上房顶,把瓦一片片翻过,四面的墙也留下了累累伤痕。后来,我得知原因是,我家虽不是“黑五类”,但出了两个大学生,不贪污,哪来那么多的钱?父亲在关店时买了一些“黄货”,到“文革”时剩下7只戒指。父亲是一个胆小的人,“红卫兵”一进门就拱手交了出来。他们在全大队扫“四旧”中获得了“最辉煌的战果”。“文革”结束后,父亲来信说,乡里落实政策,每个戒指给了10元钱。这也许是世界上最便宜的金价!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每次写信都要我“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了。弟弟写信告诉说,父亲被批斗、游街,我很不理解。因为“文革”的矛头是对准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当权派,为什么要批斗?!虽然在兄弟姐妹中,我因为最顽皮学习也不好,父亲最不喜欢我。但一旦他无辜受冤,我心里总像有一腔怒火往上喷,真想回去和那些“造反派”们理论理论。如果这样做了,我不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因为他们已经扬言要把我家的两个大学生“揪回去”呢。

据母亲讲,这是父亲第二次受皮肉之苦。第一次是“东洋人”进村时,他们抓了很多老百姓,要他们交代有没有共产党,父亲也在其中。鬼子们让他们坐“老虎凳”,他们什么也没说,鬼子们把他们放在火上烤,再不说,又把他们扔进水缸里。还有一种刑罚是往他们嘴里灌辣椒水,父亲挺过了这样的酷刑。

但是,这一次父亲受的是长达半年的折磨。母亲说,父亲当时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考虑到,如果这样“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那孩子们就要背一辈子的黑锅。想到这里,他宁可被打死也要挺住。

听到这里,我鼻子发酸,眼里不由得淌出了泪水。我感到羞愧。上大学时,我从学习“九评”以后似乎得了一种恐惧症,一提到“家庭出身”,总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截。按说,“小土地出租者”这个成分最多相当于上中农,也属于劳动人民范畴。“文革”中,同学们一个个戴上了“红卫兵”袖章,我因为出身不好,差一点被划人5%之内。后来我拍了桌子才把他们吓了回去。但是,家庭出身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的头上。大学毕业后,正是男大当婚的年龄,我出身不好找对象都困难。有的女孩子一听我的家庭成分扭头就走。所以我心里不免生出一些怨恨来。我想,如果父亲当年没有经商,我们几个子女现在不也是“红五类”吗!

当然,父亲和儿子所处的时代不同,人生观和世界观也不相同。父亲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在他的4个孩子中,他最担心的是我,因为我最有可能在社会上闯祸。1958年的“整风反右”虽然没有在农村展开,但他读书看报也知道其中的厉害。我当时只是一名中学生,居然对大跃进的“科学密植”提出疑问,他似乎已经意料到这个儿子很可能给全家带来灾祸。所以,那天他用那样严厉的口气回答我的问题是完全可以理解了。

但是,父亲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