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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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我的治学道路(1)

夏承焘

1900年阴历正月11日,我诞生于浙江省温州市。温州有谢池巷,巷有春草池,相传大南朝谢灵运住宅,名谢池坊。六岁时即随大哥就学蒙馆,课余时间曾到布店学习商业。十四岁那年,我报考孙治让创办的温州师范学校,当时签名报考共二千余人,体格淘汰后尚有千余人,考额只四十名。我以第七名的资格进入了温师。记得当时的作文题目是《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这个题目我觉得做得比较满意,因而这也就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勤奋学习的种子。

温师的课目甚多,有读经、修身、博物、教育、国文、历史、人文地理、几何学、矿物学、化学、图画、音乐,体育以及英文、西洋史等十几门课程。

我因为一开始就潜心于古籍之中,对于英、算等学科,常常是临时抱佛脚,采取应付的态度,绝大部分自修时间,都用于读经、读诗文集子。那几午,每一书到手,不论难易,必先计何日可完功,非迅速看完不可。我是一个天资很低的人,但我想,必须勤奋。因此,一部《十三经》,除了《尔雅》以外,我都一卷一卷地背过。记得有一次;背得太疲倦了,从椅子上直扑向地面。那时,我每天看书,从未间断。

1916年6月11日,在我的日记本上,曾有这么一段记载:晚饭过与家人坐庭下,闲谈予家昔年事。父亲谓当十余年前,金选卿公设帐,予时方二、三岁,头上生异疮,昼夜号啕,唯金公抱之外庭,见庭联即破涕为笑,且目注联上字,不少瞬。因大奇之,尝嘱告家人日:是子未离乳臭,即知如此,他日必善读书云云。噫!予生性驽钝,年已弱冠,而尚屑琐自牵,虚度韶光,视诸古人,即不能如终军之称缨,为国家建勋立业,又不能如李长吉之赋高轩,王子安之赋滕王,以文章见重公卿,乃上蒙先人虚许如此,实所不解。谨述之于斯,其亦以之当座右铭,勤励来日,虽不敢望必达金公之言,希幸不致无闻于世与草木同腐焉也可。

前辈的赞许,家人的期望,不断鞭策着我发奋攻读。

我曾经谐笑地告诉一位朋友:“‘笨’字从‘本’,笨是我治学的本钱”。因为常常觉得天资不高,就更加促使自己发奋苦学,这是我在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在温师五年时间,我从图书馆和同学朋友处借阅了大量古书。学习过程中,常与师友磋商,获益不浅。在我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国文教师张震轩(榈)

先生和高班同学李仲骞(骧),他俩人堪称为我的良师益友。当我刚进师校,童心未除,懵不知为学,由于李促骞的启发,才引起我对于古籍和诗学的兴趣。

他借我袁枚的《随园诗话》和黄仲则的《两当轩诗集》等。几年当中,我沉潜于旧书堆中,自《四书》而《毛诗》、而《左传》,各相继读完。而且,我也开始了旧体诗词创作。有一次,我在一位同学处见到一本《词谱》,试作一首《如梦令》,最后两句是:“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张震轩先生看到颇为赞赏,在句旁加了密密的朱圈。这几个朱圈,至今,我仍有深刻印象,好象还是耀在我的眼前。我之所以能够走上治词的道路,与这两位师友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1918年,我以第十名卒业于温州师范学校,张震轩先生l临别赠诗日:诗亡迹熄道沦胥,风雅欣君能起予。

一发千钧惟教育,三年同调乐相于。

空灵未许嗤黄九,奔竞由来笑子虚。

听尔夏声知必大,忍弹长铗赋归欤。张老先生的勉励,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从温师毕业之后,即分配到任桥第四高小任教职。从此,六十年来,我就一直在教育战线上工作。

所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礼记·学记》中这两句话,看来很有道理。当我离开温师,就更加觉得学生生涯的短促和宝贵。我多么渴望能有机会继续深造啊!

1920年,南京高等师范开力暑假学校,我和几位同学前往旁听。教师如胡适之、郭秉文等,皆新学巨子,当时都亲自为暑假学校开课。一个多月里,听了胡适《古代哲学史》、《白活文法》、梅光迪(《近世欧美文学趋势》以及其它许多新课程。本来,我想于七月间乘机投考高等师范,由于家庭经济困难,加上自己平时不注重科学,英算甚生疏,临渴掘井,恐无把握,便决定在教师岗位上边工作边自学。

返回温州后,苦于失去进修机会,无名师指点,时时感到困惑。但在自学过程中,我也找到了许多老师,其中包括不会说话的老师。比如,我看了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就以李氏为榜样,坚持写《日记》,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又比如读《龙川文集》,便为陈亮平生抱天下志的大丈夫气概所感动。以为“作诗也似人修道,第一工夫养气来”。同时,经常与同学朋友一起探讨,也大受其益。在温州任教期间,我参加了当时的诗社组织一一慎(欧)社,社友中如刘景晨、刘次饶、杜鹃翔、梅雨清、李仲骞等,于诗学都有甚高造诣,经常与他们一起谈论诗词,论辨阴阳,收获很大。我的诗词习作也开始在《慎社》杂志上刊载。

温州是许多诗人活动过的地方,东晋开始就见诗人踪迹。住温师时,我就喜欢访求名胜,登临山水。十五岁游平阳的南雁荡,十六岁秋登乐清的北雁荡。

“游踪虽未半天下,已胜当年谢客儿”。这是我当时写下的诗句。十九岁时,游西湖惠山,游上海、无锡、南通,心胸知识为之一展。我想:安得他日再探五岳,登天台、峨媚、武夷、巴蜀诸胜以及世界最繁华之区,“以一饱我眼福哉。”

我把游历和读书一样看待。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正是希望自己的诗词文章,能够得到江山之助。

1921年秋,我应友人之招,到北京任《民意报》副刊编辑,得到了北游的机会。当时,我曾写下了一首《登长城》诗,日:

不知临绝顶,回顾忽茫然。

地受长河曲,天围大漠圆。

一丸吞海日,九吴数齐烟。

归拭龙泉剑,相看几少年。

此后,我又转向西北,在西安中学、西北大学任教。在西安期间,有机会实地考察古代长安诗人行踪,更为今后的研究工作,提供了丰富的感性知识。

二十岁至三十岁是我治学多方面探索的阶段。温师毕业后,在北京和西安住过五、六年,那时我对王阳明、颜习斋的学说发生了兴趣,在西北大学讲过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写过《唐铸万学考》。我的设想很多,计划十分庞大。

我一度曾发愿研究《宋史》,妄想重新写一部宋代历史,并且花了五、六年工夫,看了许多有关资料,后来知道这个巨大工程决非个人力量所能完成,方才放弃。但是,我又想编撰《宋史别录》、《宋史考异》,想著《中国学术大事表》等等。

二十五岁时,我回到温州。那时瑞安黄仲荃先生“参绥阁”的藏书移藏在温州籀园图书馆里,我将家移至图书馆旁边,天天去借书看,几乎参绥阁藏书本本都翻过,每天晚上把它记入《日记》。

1925年至1929年间,我在严州第九中学任教。这里是一个美丽的景区,严子陵钓台就在这个地方。严州第九中学原来是严州府书院,里头有州府的藏书楼。我到学校,校长带我到各处走走。我拿了钥匙,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打开看,结果发现一个藏书间,里头尽是古书,真是喜出望外。尤其是,其中有涵芬楼影印廿四史、浙局啸园丛书等,在严州得此,如获一宝藏!校长交代把这些古书整理出来。我就在此扎扎实实地看了几年书。这期间,许多有关唐宋词人行迹的笔记小说以及有关方志,我全都看了。

但是,对于如何做学问,我还经常处于矛盾当中,早晚枕上,思绪千万。

有时候欲为宋史,为《述林清话》,为(《宋理学年表》,有时候欲专心治词,不旁骛,常苦无人为予一决。经过反复思索,我发现了自己“贪多不精”的毛病。

根据平时的兴趣爱好和积累,决定专攻词学。因此,我的《唐宋词人年谱》以及姜白石研究资料,基本上就在三十岁之前写成。

词学对我来说,先是感到兴趣。我在十多岁就已经试着填词,但研究工作,还是三十岁前后的事。研究词学,我是从校勘和考订人手的。当时,我所做的工作,似乎有点“不入时”,但我想:“人生在世,能各发挥其一己之才性,何必阿附流俗,强所不能,我国文学待掘发垦植之地尚多,只看其方法当否耳,不入时何足病哉”。我已认定目标,决心向词学高峰攀登。

为了争取名师指点,1929年冬,由龙榆生介绍,我开始与近代词学大师朱疆村老人通信。12月11日,我接到了疆村老人的亲笔信,云:瞿禅道兄:

榆生兄转贲惠笺,十年影事,约略眼中,而我兄修学之猛,索古之精,不朽盛业,跛足可待,佩仰曷极。梦窗生卒考订,凿凿可信,益惭谫说之莽卤矣。

梦窗与翁时可、际可二人为亲伯仲,草窗之说也。疑本为翁氏出为吴后,今四明鄞慈诸邑,翁性甚繁,倘有宋时家牒可考,则梦窗世系,亦可了然,弟曩曾丐人广求翁谱,未之得也。我兄于彼郡人士有相洽而好事者,或竞求得佳证,梦窗系属八百年未发之疑,自我兄而昭晰,岂非词林美谭?阁下其有意乎?弟衰慵之质,无可举似。宏著有写定者,尚盼先睹也。率复,即颂撰安不一一。

疆村老人谦恭下逮,使我深受感动。我把疆村老人的复信恭录在日记本上。

疆村老人住在上海东有恒路德裕里。当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仍对后进尽心栽培。我寄去的论词文稿,他细心审阅,给我的鼓励极大。我的第一本专著《白石道人歌曲考证》,疆村老人亲为题签。疆村老人并约我“过沪相访”。

能有机会得到疆老人的教诲,这对于我这个由自学入门的词学爱好者说来,实在难得。那期间,直到疆村老人病逝为止,我们通了八、九回信,见了三、四次面。每次求教,老人都十分诚恳地给予开导。老人博大、虚心、态度和蔼,这对于培养年青人做学问的兴趣关系极大。几十年来,这位老人始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