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科
备受瞩目的《先生》无疑是魏永贵先生的代表作,如果从叙事的发展步伐上看可谓一唱三叹,把乡村知识分子在市场大潮中的蠢动、挣扎、尴尬与回归表现得一波三折、令人回昧。
叙事营构:结构与话语
一、清晰的结构。《先生》的主要情节结构其实是以校长喝酒作为主干的。作为山村教师的他辞职之前去找校长,校长正在喝酒;而在他去城市闯荡了一番,满鼻子灰回到学校的时候,校长还在灯下喝酒。
辞职前的校长喝酒我们可视为是校长的忧心忡忡。尽管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估计和掌握中,比如读书的学生越来越少,商品大潮中许多老师开始下海。校长似乎预料到这一切,所以故作潇洒地催促他离开,他好喝酒。其实,“他就看见校长沾着粉笔灰的手在抖,筷子老也夹不住花生米”。
而后,他求职屡屡碰壁,后来跑到了都市的风月场所。服务他的女子阿香很凑巧的却是他多年前教过的学生,变化较大。然而却记得他,所以,维护了他的尊严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且将自己用身体挣的600块钱交给老师希望他回学校。
寻找阿香未果的他最后回到了学校。去校长家后,他发现校长仍在喝酒。此时的校长恬淡镇定,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归。他忽略了他下海闯荡的过程,而只关注回归的结果,于是二人喝酒到天明。其实,校长根本就没把辞职书交上去。出校长家门的他后来听到了那首著名的《小儿郎》儿歌,无限感慨。
校长喝酒场景在小说中起到了清晰贯穿的作用:作为小说结构的转折点,喝酒是主干,而喝酒之间的经历则成为丰盈的血肉。而需要指出的是,两次喝酒基调也是同中有异:第一次是忧愁,第二次则更多是期待与宽容。而在两次喝酒的中间恰恰也预示和连缀着不同基调的情节推进与演化。
二、准意识流话语。微型小说的内容和篇幅总是一种限制,这就要求其情节书写走向不断创新和简约的趋势。《先生》中的话语策略其实相当耐人寻味,我这里定义为一种准意识流话语。之所以加上“准”字,是因为,小说中话语流比比皆是。但是,和一般意义上的意识流却又有所不同。比如一般意义上的意识流小说,往往以人物的意识活动作为结构中心,将表面看来似乎是随机产生、逻辑散乱的思绪、观察、回忆、联想等等,交迭在一起加以展示,以似乎“原样”的姿态准确地描摹人物的意识流动过程。
而“准”字则表明了《先生》手法的不同之处。他将意识流进行了精心编排,而不再是“原样”呈现。小说中主要有如下模式:(一)将对话意识流化。比如,一开始他和校长之间的对话其实更是显示了意识的流动,不过作者巧妙加上了“他说”等字样,而将意识流的纯粹/可能稀释了。
(二)将事件意识流化。在他求职过程中,肯定会遭到许多面试问题和要求的轰炸。令人欣喜的是,作者将这些问题以意识排比的方式呈现出来,既让入感觉到考问的现实气氛,同时又简化了情节,让人意识到他碰壁的种种可能,言简意赅。
需要指出的是,准意识流话语的使用其实本身也是结构情节的一种策略,往往利用这种方式,比如在对话中,在事件的特殊处理中,情节不断推进。而话语同时也变成了情节发展的推手。
“先生”的变迁:社会嬗变的考古
耐人寻味的还有《先生》中所呈现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本身也是对当代社会的一种记录或者说是考古。而“先生”一词则同样彰显出类似的特征。
在一开始,山村学校的教书先生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而且加上自身职业的诸多问题,导致“先生”生计惨淡,也因此人心浮动。虽然,小说没有提及这样的背景,但校长面对他的辞职讲出的话无疑论证了这一点,“每个月几百块钱养不了老婆孩子还经常拖欠还老是捐款什么的”。无疑,这里的先生几乎等于穷光蛋。
当他走出大山,进人都市求职的时候,作为都市文明习语的“先生”则往往挂在每一个人的嘴上:不管是面试他的人,还是为他服务的人。但尽管如此,尊敬的称呼并不能改变他无法放开手脚的窘境、不适应和内在的隔膜感。
让先生这个含义进一步发生改变的是他在按摩房(某种意义上是地下妓院和红灯区的代名词)里碰到了阿香一都市的边缘人。阿香称呼他为先生,凑巧的是,一个层面的含义是惯常的对要服务的男性的尊称,另一个层面则是他曾经是她的老师,先生也是教师的意思。
更关键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阿香却希望他仍然是老师,可以解救或者说教育更多孩子走上正路,过体面的生活(尽管现实生活中高学历人才流浪街头已不奇怪),而不要像她这样初中没毕业沦落风尘。而这里的“先生”则已经成为肩负伟大历史使命的神圣职业。
随后他回到学校,和校长喝酒日寸,校长重新界定了“先生”,“先生先生先苦后生苦了自己才能出息了学生”,显然,这里的“先生”被赋予了一种虽然清高却又实实在在的奉献精神。
对“先生”的画龙点睛的点题诠释则来自于他出校长门后听到的《小儿郎》儿歌,这当然也是读者所熟悉的。读书的孩子不怕风吹雨打,却怕先生骂他懒和读书不好无颜见爹娘。在这里,“先生”和爹娘是被并置的组合,一方面是生身父母,另一面却是被赋予了灵魂工程师神圣美誉的先生。
通读小说,我们不难看出,《先生》这篇小说恰恰也对“先生”的含义进行了考古。它不仅仅是简单的对教书匠的称呼,同时也隐喻了乡村、都市对此概念认知的不同特征:内在的真正尊敬与表面尊敬、内在疏离的不同。
当然,这背后也隐喻了某类职业人士对自我、志业的艰难坚守,同时,也让人们思考:我们是否需要更加尊重知识和人才,是否需要纠正我们官本位所造成的恶俗等等。
如人所论,微型小说的本质特征是,“它以小见大,以微显著,在单一中追求精美,从单纯中体现丰富”。《先生》的确是很好地体现了上述特征,不仅仅在有限的容量内利用准意识流话语手法和精巧的结构考古了“先生”的寓意变迁,而且从更宏阔的意义上说,同时也针砭了时弊,提出了沉重却有意义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