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世界心理学思想的最早发源地之一。其中心理学与医学渗透、结合的历史也非常悠久。如《内经》中关于医学心理学的论述,不仅涉及面广,而且具体。并对心理因素与人体生理、病理、诊断、治疗和预防的关系,作了系统、原则性的总结。因此可以说,《内经》奠定了中国古代医学心理学思想的基础。
心理与生理
正常的心理活动是指所有的心理过程,包括感觉、知觉、情绪和精神等,它是以机体生理活动为基础的。《素问·六节藏象论》指出:“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也说:“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明确说明了心理和生理之间的关系:即先有身形,后有心理,心理是生理活动的结果。反之,心理又对生理活动产生一定影响。关于心理活动和人体脏腑的具体联系,《内经》也作了描述。《素问·宣明五气》篇写道:“五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则指出:心志为喜,肺志为忧,肝志为怒,脾志为思,肾志为恐。这里前面所谓的神、魄、魂、意、志,是指人的正常心理活动。而后面所说的“志”,却是指情志活动的特征。《内经》把人的情志活动与五脏功能相对应,并将人的情绪变化归之为机体生理活动的结果,这无疑也是心理源于生理的一种论证。
《内经》认为,在人体脏腑中与心理活动关系最密切的是心。《灵枢·邪客》篇说:“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其脏坚固,邪弗能容也,容之则伤心,心伤则神去,神去则死矣。”《素问·灵兰秘典论》更强调了心的功能,指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见《内经》中的心是主宰人心理活动的主要脏器,实际上则概括了现代医学“大脑”的主要功能。
心理活动既是人高级神经活动的结果,又是外界客观事物的反应。故《灵枢·本神》篇指出:“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说明心理活动,必须首先由被接触的事物通过“心”的感受而产生知觉;鉴于感知的事物常在人脑中反映,就出现了记忆;当不在眼前的事物因记忆出现在人脑中的映象,这便是意象;在意象中进一步认识客观事物,为实现志愿而确定目标,就叫做志向;有了志向就对客观事物的一般特点和内在联系进行综合分析、反复思考,形成思维;通过思维活动对一定事物的志向进行思考,深谋远虑,便称为心智。很清楚,《内经》的这一精辟论述,不仅描写了心理活动的全过程,而且提出了心理学思想的纲领。
心理与病理
人的心理活动是整个人体的一种机能。故《内经》认为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活动在正常生理情况下,是人体对外界事物的反应,为正常的心理现象。它们不仅不会引起疾病,还有利于脏腑的功能活动,对于防御疾病、保持健康是有益的。如喜能缓和紧张情绪,使心气畅达,气血调和。怒有发泄之意,微怒能帮助肝气疏泄,防止气血郁滞。正如《灵枢·本藏》篇所言:“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适寒温,和喜怒者也。……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脏不受邪矣。”
然而,一旦精神刺激、情志波动过于剧烈或持久,势必引起一系列的心理机能紊乱。继而造成脏腑气血功能的失调,成为产生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内经》在这方面的论述颇多,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暴怒伤阴,暴喜伤阳。厥气上行,满脉去形。喜怒不节,寒暑过度,生乃不固。”《灵枢·百病始生》篇也说:“喜怒不节,则伤脏,脏伤则病起于阴也。”《素问·调经论》中也谈到:“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阴,或生于阳。其生于阳者,得之风雨寒暑;其生于阴者,得之饮食居处,阴阳喜怒。”显然,这里的喜怒是概括了七情而言,阴是指内而言。由于七情致病的这种特点,所以它是形成内伤病的主要因素之一。
关于七情致病的各种具体情况,《内经》也做了详细介绍。《灵枢·本神》篇说:“是故怵惕思虑者则伤神,神伤则恐惧流淫而不止。因悲哀动中者,竭绝而失生;喜乐者,神惮散而不藏;愁忧者,气闭塞而不行;盛怒者,迷惑而不治;恐惧者,神荡惮而不收。”指出由于怵惕思虑、恐惧悲忧、盛怒喜乐不节等过度的情志波动,超出了生理活动所能调节的范围,从而发生了流淫而不止、竭绝而失生,神惮散而不藏、气闭而不行、迷惑而不治等病理现象。
根据脏腑的各自生理特点,《内经》认为不同的精神情志变化,对脏腑起着不同的影响。如心喜太过可引起心气涣散不收而不能奉养心神,出现心悸、怔忡,甚至狂乱等症状。大怒伤肝,轻者引起面红耳赤,胁痛气粗;重者则可损伤血络而呕血、吐血,或横逆犯脾,出现飧泄等症。悲忧太过能伤肺,使肺气抑郁,出现气短、胸闷等症。思虑过度,最易伤脾,导致中焦气滞,而见胸腹痞塞、不思饮食、腹泻、甚至肌肉消瘦等症。过于恐惧,则使肾气不固,出现二便失禁等症状。而突然受惊,也可引起心悸、喘促、汗出、慌乱失措等。由于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所以心在情志致病过程中往往起主导作用。为此,《灵枢·口问》篇写道:“故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
除此以外,异常的情志活动亦可导致气血功能的紊乱。如《灵枢·口问》篇说:“大惊卒恐,则血气分离,阴阳破败,经络厥绝,脉道不通,阴阳相逆,卫气稽留,经脉虚空,血气不次,乃失其常。”指出喜怒惊恐的精神刺激,导致气血分离而不协调,阴阳失去平衡,经络闭塞或空虚,卫气不能正常敷布,气血的循行紊乱,于是人体便得病。《素问·举痛论》也说:“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假如气血上逆,蒙蔽清窍,还可引起昏厥。《素问·生气通天论》中就有“大怒则形气绝,而血菀于上,使人薄厥”的论述。
《内经》中还分专篇讨论了一些与情志有关的疾病。如《灵枢·忧恚无言》篇中的“人之卒然忧恚,而言无音”,就是指突然的忧恐愤怒而导致的失音。《灵枢·大惑论》中则对因情绪剧烈变化而产生的一时性眩晕、复视的原因作了分析。指出“心有所喜,神有所恶,卒然相惑,则精气乱,视误故惑,神移乃复”。《灵枢·癫狂》篇中还把精神病患者致病的心理原因归纳为四种:即“得之忧饥”,“得之大恐”,“得之有所大喜”和“少气所生”。而这四种原因,都与遭受精神刺激密切相关。
《内经》还认为,在疾病发展过程中,情志过激还能改变疾病的传变规律、促使病情恶化。如《素问·玉机真藏论》说:“然其卒发者,不必治于传;或其传化有不以次,不以次入者,忧恐悲喜怒,令不得以其次,故令人有大病矣。”指出病传不以次的原因,在于任何剧烈的情志变化,不仅能导致相应脏腑的病变,而且可进一步影响其他脏腑,使病情恶化。
《内经》在强调情志致病的同时,还认为脏腑气血功能的失调也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精神活动失常,从而引起心理作用的变异。如《灵枢·本神》篇说:“肝气虚则恐,实则怒……心气虚则悲,实则笑不休。”《素问·宣明五气》篇谈到:“精气并于心则喜,并于肺则悲,并于肝则忧,并于脾则畏,并于肾则恐。是谓五并,虚而相并者也。”《素问·调经论》还说:“神有余则笑不休,神不足则悲”;“血有余则怒,不足则恐”;“血并于上,气并于下,心烦惋善怒;血并于下,气并于上,乱而喜忘”。
《内经》关于心理因素与疾病之间互为影响的论述,不但在长期的临床实践中得到检验,并且已被现代科学所证实。
心理与治疗
异常的精神情志活动既可作为病因导致疾病的发生,又可在病程中影响疾病的转归。因此,《内经》十分强调在疾病诊断过程中,注意从人的心理因素进行考察。如《素问·移精变气论》指出:“闭户塞牖,系之病者,数问其情,以从其意。”要求医生对病人要耐心诱导,深入细致地询问病情。尤其要了解发病前是否有精神刺激的情况,尽量创造适宜的环境消除病人的顾虑,使某些因有难言之隐或难解之郁的病人畅所欲言,对医生充分信任。这样对于弄清病因、明确诊断,因人而治,以及提高疗效,都有重要的意义。
《素问·疏五过论》更是在讨论了诊治上的五种过错后,指出其根源在于“皆受术不通,人事不明”,与忽视情志之变有关。强调在问诊时必须了解病人的社会地位、生活条件的变迁、男女亲人的情况等,以掌握病人当时的心理状态。如诊病“必问尝贵后贱,虽不中邪,病从内生,名曰脱营;尝富后贫,名曰失精”。“必问饮食居处,暴乐暴苦,始乐后苦,皆伤精气。”说明无论是脱营、失精或皆伤精气,都与情志抑郁、忧愁悲哀、暴乐暴苦紧密相关。
《素问·疏五过论》还指出:“当合男女,离绝菀结,忧恐喜怒,五脏空虚,血气离守。”对此,明代名医张景岳注解为“离者,失其亲爱;绝者,断其所怀怨;菀,谓思虑郁结;结,谓深情难解。”说明诊断时应注意到男女之间的婚姻恋爱、生死离合、情怀郁结等情况。对于年龄少长,虽然能够一目了然,但不同年龄人的心理特点也应重视。如年轻人血气方刚,易躁易怒;老年人血气不足,多愁善忧。凡此,对于治疗和疾病预后的判断都有相当的价值。
《内经》认为对疾病的治疗除了应用药物外,还要进行心理治疗。因为这二种治疗方法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尤其在情志致病的情况下,心理疗法的作用就显得更重要了。《素问·汤液醪醴论》就明确指出:“精神不进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今精坏神去,荣卫不可复收。何者?嗜欲无穷,而忧患不止,精气弛坏,荣泣卫除,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说明病人精神状态的好坏直接与治疗结果有关。所以《素问·五藏别论》更强调指出:“凡治病必察其下,适其脉,观其志意,与其病也。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病不许治者,病必不治,治之无功矣。”告诫医生在治疗前除要详察病人的全身情况外,必须了解病人的心理状态。如果病人相信鬼神而不信医学,或病人厌恶针刺治疗,那么他的病就难以治愈。假如病人拒绝治疗,或者勉强接受治疗,那么也是不可能取得治疗效果的。反之,要取得满意的治疗效果,首先就必须进行心理治疗,以解决病人各种各样的顾虑,与医生合作。
《内经》还认为,医生不仅在治疗前要注意病人的心理状态,在治疗过程中也要不断观察病人的心理变化。《灵枢·本神》篇就说:“是故用针者,察观病人之态,以知精神魂魄之存亡,得失之意,五者以伤,针不可以治之也”。《灵枢·终始》篇也说:“新怒不刺,已刺勿怒”;“大惊大恐,必定其气,乃刺之”。《素问·宝命全形论》则概括为“凡刺之真,必先治神”。
心理治疗的方法和手段在《内经》中有多种,如说服、暗示等。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二种。
一、说理开导
说理开导式的心理治疗即针对致病的精神原因,通过医生的说服教育、开导启发,来消除病人不正确的认识和异常的心理状态,使之恢复心理平衡,从而达到治病目的。如《灵枢·师传》篇中谈到:“且夫王公大人,血食之君,骄恣从欲,轻人而无能禁之,禁之则逆其志,顺之则加其病,便之奈何?治之何先?岐伯曰:人之情,莫不恶死而乐生,告之以其败,语之以其善,导之以其所便,开之以其所苦,虽有无道之人,恶有不听者乎?”显然,这里“告之以其败”是对病人指出疾病的危害,使他对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以便能认真对待;“语之以其善”意在增强病人战胜疾病的信心;“导之以其所便”则是告诉病人调养、治疗的具体措施;“开之以其所苦”就是解除病人的各种顾虑和消极心理状态。可见这种说理开导式的心理治疗,是以认识和行动相结合为特点的。
如西汉时枚乘的辞赋《七发》,就是一篇典型的说理开导的心理疗法医案。其内容大意是:楚太子有病,出现“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起渫……悦怒不平”的症状(类似现代医学的神经官能症)。吴客(医生)往治之,认为太子之病,是因为久居深宫、安乐无度、起居无常、生活涣散所致。而这种病的治疗,目前并非药石针灸所能奏效,最好的办法则是听取“要言妙道”。太子同意后,吴客便从音乐的欣赏、饮食的烹调,以及骑马射箭、追捕畋猎进行讲述。太子越听兴趣越浓,渐渐“阳气见于眉宇”、“有悦色”,精神好了起来。吴客又进一步谈到旅游、观潮等方面,“发蒙解惑”,终于使太子“涩然汗出,霍然病已”。这就是医生吴客掌握了太子的病因,选择“要言妙道”说理开导式的方法,以纠正太子的病态心理,振奋其精神,并通过心理作用,促使整个机体产生积极反应的缘故。
二、以情胜情
以情胜情式的心理治疗,就是利用情志的相互制约关系来达到治疗目的。也即用一种正常的情志活动来调整另一种不正常的情志活动,使之恢复正常。为此,《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总结为“恐胜喜”、“悲胜怒”、“怒胜思”、“喜胜忧”、“思胜恐”。对这种以情胜情式的心理疗法,金代名医张子和作了非常具体的解释:以悲治怒,以怆恻苦楚之音感之;以喜治悲,以谑浪戏狎之言娱之;以恐治喜,以迫遽死亡之言怖之;以怒治思,以污辱期罔之事触之;以思治恐,以虑彼志此之言夺之。凡此五者,必诡诈谲怪,无所不至,然后可以动人耳目,易人视之。实践证明,应用以情胜情法来治疗情志所致的疾病是非常有效的。
如清代《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卷三二一中载一“恐胜喜”医案:一人因喜乐之极而病者,庄先生切其脉,为之失声。佯曰:“吾取药去”,数日更不来。病者悲泣,辞其亲友曰:“吾不久矣。”庄知其将愈,慰之。诘其故,庄引《素问》曰:恐胜喜。在金代名医张子和所著《儒门事亲》中,也载有一“怒胜思”病例:一富家妇人,伤思虑过甚,二年不寐,无药可疗。其夫求戴人治之,戴人曰:“两手脉俱缓,此脾受之,脾主思故也。”乃与其夫以怒而激之:多取其财,饮酒数日,不处一法而去。其人大怒,是夜困眠,如此者八九日不寤,自是而食进,脉得其平。清代《汪石山医案》中则有一“喜胜忧”病案:县差拿犯人,以铁索锁犯人,行至中途,投河而死。犯家告所差人索骗威逼致死。差人脱罪,未免费财,忧愤成病。如醉如痴,谬言妄语,无复知识。汪石山诊之曰:“此因费财而忧,必得喜乃愈,药岂能治哉。”令人熔锡作银数锭,置其侧。病者见之果喜,握视不置,后病逐愈。凡此例子,在中医临床实践中不乏实例。
综上所述,《内经》中的医学心理学思想非常丰富。在其指导下,心理疗法作为一种特殊的治疗手段,而成为中国医药学宝库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