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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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人与海(8)

“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头儿,”他说,“眼下每过一分钟,你都离家更近了。丢掉了这四十磅鱼肉,你行驶得更轻快了呢。”

他清楚地知道一旦驶到水流中心会发生什么。但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了,有办法了,”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船桨的一端。”

老人于是一只胳膊夹着舵柄,一只脚踩住帆脚索,绑起刀子来。

“好了,”他说。“我现在仍是个老头儿。但可不是手无寸铁。”

此刻的微风很清新,老人航行得很好。他只盯着大鱼的前半部,心里略微又有了点儿希望。

不心存希望可真是愚蠢啊,他想。而且我觉得还是罪恶呢。不再要想罪恶了,他想。此刻没有罪恶,问题都够多的了。而且我一点也搞不懂这个啊。

我一点也搞不懂,而且我也不太确信是否相信。也许杀死大鱼就是罪恶。我想即使我杀它时是为了养活自己和更多的人,这本身也是一种罪恶。但是如果这样,一切皆是罪恶。不要再想它了。现在想已经太晚了,而且有些人拿了钱就是干这个的。让他们去考虑这个问题吧。你生来就是个渔夫,正如鱼生来就是鱼一样。圣贝德罗是个渔夫,正如了不起的迪马尼奥的父亲也是个渔夫。

但是,他喜欢思考他涉身其中的一切事情,既然身边没有书报可读,也没有收音机可听,他思考了很多问题,而且接着想着罪恶。你杀死大鱼不只是为了养活自己以及卖了它换食物,他想。你杀死它还是为了自豪感,因为你是个渔夫。当它活着的时候,你爱着它;它死了之后,你依然爱它。如果你爱着它,那么杀死它就不是罪恶。或许是更大的罪恶?

“你想得太多了,老头儿,”他说出声来。

但你杀死那条大牙鲨还挺高兴的,他想。它和你一样也靠活鱼生存。它不是捡吃腐肉的,也不像其他鲨鱼游到哪里吃到哪里。它漂亮、高贵,啥都不怕。

“我杀它是正当防卫,”老人说出声来。“而且我让它死了个痛快。”

此外,他想,一切事物都以某种方式杀死另外的事物。捕鱼在养活我的同时,也几乎把我给耗尽了。但男孩使我活了下来,他想。我可不能太过于欺骗自己。

他往船外探身,从鲨鱼咬过的地方扯下一块鱼肉。他咀嚼着,感受着鱼肉上好的质地和味道。这鱼肉结实而多汁,像其他肉一样,但不是红色。肉质一点也不黏,他知道这会在市场上卖出最好的价钱。但老人无法阻止它的气味散发到水里,他明白一个非常倒霉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微风依旧吹着,稍微转向了东北方,他知道风不会平息下来。老人往前望去,却看不到任何的帆,船身,或是任何船上飘出来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下跃出,向两边跃去,还有一滩滩黄色的马尾藻。他甚至看不到一只鸟。

他已经航行了两个钟头,一直在船尾歇着,有时嚼一些从马林鱼上扯下来的鱼肉,尽量地休息以保持体力。这时,他看到了两头鲨鱼中的第一头。

“Ay,”他说出声来。这词儿没法翻译,也许只是一种叫喊,诸如钉子穿过手掌,钉进木头时,一个人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

“加拉诺鲨,”他说出声来。这时他看到第二只鱼鳍从第一只后面冒了出来,从那灰褐色的三角形鱼鳍以及尾巴摇摆的动作,他认出他们正是窄头双髻鲨。他们嗅到了大鱼的味道,兴奋不已。它们饿得发昏了,于是兴奋地一会儿迷失了气味,一会儿又找到了。不过它们始终在逼近小船。

老人把帆索系牢,又夹紧舵柄,接着拿起那支绑着刀子的船桨。由于双手过于疼痛,快不听使唤了,他尽可能轻得举起船桨。然后老人把手张开,又轻轻地握住船桨,以便活动一下筋骨。他一边紧紧地握住桨柄,让双手来承受袭来的疼痛感又不至于退缩回去,一边注视着鲨鱼游过来。眼下他能看到鲨鱼宽阔扁平如铲子般的尖头,和它们尖端呈白色的宽大的胸鳍。这两头可憎的鲨鱼散发着恶臭,吃腐烂的食物,也捕杀活鱼,它们饥饿的时候,甚至连船桨或是船舵都会咬上一口。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海面上睡觉时咬掉它们的腿和脚蹼,饥饿时会袭击在水中的人们,即使人身上没有鱼血或是鱼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了。但它们来的方式和灰鲸鲨并不相同。一头鲨鱼一转身,消失在船底,老人能感觉到它撕扯大鱼时小船剧烈的晃动。另外一头用它那一条缝似的黄色眼睛注视着老人,然后飞速地游了过来,它那半圆形的嘴大张着,撕咬大鱼已经被咬开的部位。它灰褐色的脑壳顶部以及脑子和脊髓相连处的那条线清晰可见,老人将刀子猛扎进那个结合点,抽出来,又猛扎进鲨鱼黄色的猫眼里。鲨鱼松开了咬住的大鱼,身子往水底滑,临死前吞下了咬下来的那块鱼肉。

另外一头鲨鱼还在船底咬噬大鱼,小船剧烈地晃动着,老人放开了帆索,这样小船会向一侧摇摆,从而使鲨鱼从船底露出来。看到鲨鱼时,他从船边欠出身子,向它猛戳过去。可他只戳到了鲨鱼身上的肉,那鱼皮太过紧致结实,刀子几乎扎不进去。这一戳不仅震痛他的手,也震痛了肩膀。但是鲨鱼迅速地游了上来,脑袋露出水面,它的鼻子刚露出来去接近大鱼时,老人一下击中它扁平脑袋的正中央。老人抽出刀刃,又准确无误地朝同一个部位扎了进去。鲨鱼还是紧紧咬住鱼肉不放,老人又朝它的左眼扎了下去,鲨鱼还是吊在那里。

“还不走?”老人边说边把刀刃刺进脊椎和脑壳之间。这一扎很容易,他感到鲨鱼的软骨断了。老人把船桨倒过来拿着,想用桨片撬开鲨鱼的大嘴。他搅动桨片时,鲨鱼松开嘴滑了下去。他说:“滚吧,加拉诺鲨。下沉一英里,去找你的朋友,或你妈妈吧。”

老人擦干净刀刃,放下船桨。接着他找到了帆索,风把船帆张了起来,小船又回到原来的航线上。

“它们肯定吃掉了四分之一的鱼肉,还是最好的肉,”他说出声来。“真希望这是一个梦,希望我从来没钓到过这条大鱼。对不起,鱼儿。这一切都被搞糟了。”他顿住了,不忍再去看那条大鱼。它流尽了血,被海水冲刷着,身体看上去像镜子银色的背面,条纹依然可见。

“我真不该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捕鱼,鱼儿,”他说。“对你或对我都不好。对不起,鱼儿。”眼下呢,他对自己说。看看绑在刀子上的绳子是不是断了。把手准备好,因为会有更多的鲨鱼过来的。

“希望能有块石头来磨磨刀子,”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上的绳子后说。“我真该带块儿磨刀石的。”你该带很多东西过来的,他想。但你还是没带啊,老头儿。现在可不是时候去想你没带什么东西,想想就凭眼下的这些物件能做些什么吧。

“你给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我都听厌烦了。”

他把舵柄夹在胳膊下,双手浸在水里,小船朝前驶去。

“上帝知道最后那头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

“不过船现在可轻多了。”他不忍去想腹部被咬的残缺不全的大鱼。他知道鲨鱼每次猛撞上去,都会撕扯下一块鱼肉,如今大鱼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气味,宽得如同穿越在海洋的一条公路。

这条大鱼足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个冬天,他想。别再想这个了。好好休息让你的双手恢复状态,好来保护这剩下的鱼肉吧。水中的血腥味这么重,我手上流的这点血根本不算什么。而且血流的也不多,割伤的地方也算不了什么。流点血还能防止左手抽筋。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我必须什么也不想,等待之后来袭的鲨鱼。希望这真的只是一个梦,他想。但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是头铲鲨。它来势汹汹,如同冲向饲料槽的一头猪,如果猪能有那么大的嘴能让你把头放进去的话。老人随它去撕咬大鱼,然后用桨上的刀扎入它的脑袋。但是鲨鱼扭着身子急剧地往后退的时候,刀刃“啪”地断了。

老人坐定下来掌舵。他甚至都不去看那头大鲨鱼慢慢地沉入水底,先是和原来一样大,继而变小,只剩下一丁点儿。这种情景总是让老人着迷。但眼下他甚至根本就不去看它。

“我现在还有根鱼钩,”他说。“但也没什么用。我还有两支船桨,一支舵柄,还有一根短棍。”

现在它们已经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年纪太大了,没法用棍子把鲨鱼打死。但是只要我有船桨、短棍和舵柄,我就要试试看。

他再次把手浸入水中。下午渐渐就要过去,他只能看到大海和天空。天上的风比往常大些,他希望能很快地看到陆地。

“你已经疲倦了,老头儿,”他说。“你的心都疲倦了。”

直到日落前,鲨鱼们才开始再次来袭。

老人看到灰褐色的鱼鳍顺着大鱼在水中留下的踪迹跟了上来。它们甚至不用分神嗅出腥味,而是肩并肩径直扑向小船。

他夹紧了舵柄,系牢了帆索,从船尾地下够到了短棍。这实际上是从坏掉的船桨上锯下的桨柄,大约有两英尺半那么长。上面有个把手,只容一只手拿着才能运用自如,他用右手握住把手,弯着手按在上面,一边看着鲨鱼游过来。它们是两条加拉诺鲨。

我必须得让第一头先牢牢咬住,再去打它的鼻头,或直击脑袋中央,他想。

两头鲨鱼一起扑了上来。老人看到离他最近的那头张开大嘴一口咬进大鱼银色的腹部,他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抡下去,“砰”地击中鲨鱼宽阔的脑门。棍子落下来,他感觉像打在橡胶上,但也感觉到坚硬的鲨骨,老人再一次重重地击打它的鼻头,鲨鱼从大鱼身上滑了下来。

另外一头鲨鱼已经往来了几个回合,眼下它又张着嘴游过来了。老人看到,它直扑在大鱼身上合拢两颚时,鱼肉从它嘴边飞溅出来,白花花的。他举起棍子又挥了过去,只抡在脑袋上,鲨鱼朝他看了看,把咬在嘴里的鱼肉撕了下来,溜到一边去吞食,老人挥起棍子,再次向他打去,只打到了橡胶般的厚皮。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游过来吧。”

鲨鱼急速冲了过来,合拢大嘴时,老人击中了它。他把棍子举得尽可能高,结结实实地打了下去。这次他感到击中了脑窝的骨头,于是朝同一个部位又打了一棍,鲨鱼慢吞吞地扯下一块肉,从大鱼身边滑进水底。

老人注视着它,等着它下次来袭,但是两头鲨鱼都没有再露面。接着他看到其中的一头在水面上打旋,而没有看到另一头的鱼鳍。

我可没敢指望能打死它们,他想,我年轻的时候可以。但我让它们受了重伤,它们现在都蔫了。要是我能两只手抡起一只棒球棒,我肯定能把第一头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忍心去看那条大鱼。他知道它有一半都被咬掉了。刚才和鲨鱼搏斗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天很快就要黑了,”他说。“然后我就能看到哈瓦那的灯火了。如果小船往东行驶得太远了,我将能看到新开的海滩上的灯光。”

我现在不可能离陆地太远,他想。希望没人太担心。当然只有男孩会担心。但是我确信他会对我有信心的。很多老渔夫也会担心。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好镇子呢。

他无法再同大鱼说话了,因为大鱼已经面目全非了。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