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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神话。楼兰遗址在新疆的罗布泊沙漠内。由于太遥远,罗布泊大沙漠被世人遗忘了,变成了一个似乎和时间没有关系的地方。从几千年前开始,它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悄无声息地延伸至今。赤野和浩荡是它的外表,起起落落的沙尘是它的呼吸,而它庞大的躯体则披着一件斑驳的衣服,那些砾石是这件衣服上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图案。它披着这件衣服躺在时间之外,因此,它的生命将会有多么长久,我们更是无法知道。曾经存在于罗布泊,后来忽然消失了的楼兰王国,因而就显得更加神秘了。就是现在进了罗布泊,我们也很难从楼兰遗址上推断出它在当年是怎样繁华和独特的一个王国,除了想象,我们无法客观地对它进行准确的定论。
说起楼兰,人们的心头便会闪现出楼兰美女的身影。她们是活在人们想象中的女人,几近完美,所以,经由楼兰美女又会让我们想到楼兰的美。楼兰的美与大沙漠形成了强烈反差,让人觉得它犹如一颗明珠,虽然地处大沙漠那样一种环境中,但其光芒却并未被遮蔽。同时,楼兰的美是从它神秘的消失中体现出来的;它消失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让人觉得它从沙漠表层消失后,并没有受到丝毫伤损,而是完完整整地存在于沙土深处,等待着有一朝一日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因此,当我们今天怀念楼兰的时候,它的消失就变成了一种美,使我们的想象和怀念变得很丰富,似乎它的消失也是一种生命,在用消失这样一种方式存活着;反过来说,楼兰的一切都被消失替代了,替代得完美彻底。怀念楼兰,不是怀念它死了几千年的灵魂,而是怀念它在消失的那一刻的疼痛,楼兰在那一刻的消失,让一块土地变得隐秘起来,但它的外表则不动声色,变成了真正的天荒地老,让一片苍凉从此横卧于大地之上。
最让人动心的是斯文·赫定在罗布泊挖掘出的那具楼兰女尸唇角上荡漾的微笑。当斯文·赫定用手轻轻抚去沙尘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情景让他叹为观止,那具女尸已经在沙漠中长眠了两千多年,而一丝动人的微笑却仍保存在唇角上。任何人的笑往往都只是一瞬,但她的笑却在那么长的时间中都没有消失,最终仍展现在了世人面前,向世界再次显示出了生命奇异的魅力。
每当我怀念楼兰的时候,总觉得那千古笑靥似乎在时间深处为我再次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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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是一个沙漠中的绿洲。有人按照楼兰城的遗址,设计出了楼兰当年的结构图:在楼兰城的外围,便是偌大的罗布泊;由远而近,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等大小不一的河流,像柔软起伏的丝带,从大漠中穿越而来,汇入这个大湖。这几条不远千里流淌过来的河流,使四周的树木长得茂密葱绿,使城中的空气清新宜人。水,用无数双美妙的小手在呵护着楼兰。不远处是蛮荒沉寂的沙漠,但它们迈不动走向楼兰的脚步,楼兰依靠罗布泊无比安然地生存着。从远处看,就好像是谁用一把锋利的刀把大漠切开了一个口子,先让这几条河流淌进去,继而把一座精致的小城安置在了里面。
不难想象,城内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城外,也许有牧民喊叫着在赶牲畜,从他们的声音里就可以感受到人们生活得安然自在;在城周围,还应该有一些训练的士兵,他们手中的弯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一些人骑马出出进进,马蹄声里隐隐从这个沙漠王国中传远,像一曲轻柔绵长的古歌。楼兰城肯定也是独特的,庞大的王城应该修得精致而牢固,一字排开,首尾相连;楼兰人的房屋也许更具西域特色,鳞次栉比,颇为壮观;还有街道,应该宽敞笔直,干干净净。人们的脸上可能都洋溢着安居乐业的欢乐与满足。夜晚,一轮新月升起,整个楼兰像一位安然沉睡的美人。城外无风也无雨,一切都因为平静而变得悠闲无比,让人有沉醉之感。
使楼兰为世人所共知的是张骞。张骞曾经到过楼兰,但因为要去寻找月氏人,所以只在楼兰作了短暂的停留就又上路了。可以想象得出,在张骞面前走动的楼兰人大概神色自若,步履悠闲。从形式上看,楼兰和张骞似乎彼此都擦肩而过了,但我们都知道,就从这里开始,楼兰的命运已经不为人知地发生了变化。张骞回到汉朝后,在向汉武帝汇报自己的经历时,着重讲述了分布在西域的几个王国的细致情况,汉武帝眼睛里的兴奋之色越来越浓。谁都知道,汉武帝一直想统一西域,张骞带回的消息无疑给了他几分信心和决心,一些想法在汉武帝心里悄悄地产生了。公元前108年,汉武帝派骠侯大将军赵破奴率兵数万前去攻打楼兰和姑苏。大兵压境,楼兰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对峙数日后,楼兰王表示臣服,并将他的一个儿子送到汉朝当人质。楼兰王国悠闲安宁的日子就这样被打破了,楼兰人也从这里开始知道了外面有着怎样的世界。这是一种恐惧。因为他们发现,汉朝居然是那么强大,而且一夜之间如同天降般杀来了好几万的军队,他们未曾想象过会有这样的国家,更是无法承受突然降临在他们面前的可怕事实。
月亮入云,夜色朦胧。楼兰本来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纤弱美人,经历了这次汉朝的打击后便变得恐惧,黯然神伤,不知所措。但世界还是按它的规律运行着,说要为难你,就马上会把一堆难题摆在你面前。这个美丽而又纤弱的美人该怎么办呢?没有人能帮她,因为她多年来一直幽居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亲人。没办法,她不得不挺起娇嫩的肩膀,咬着牙一点一点扛起沉重的命运。
很快,楼兰为汉朝送人质的消息像风一样在西域散开,不久就传到了匈奴的耳朵里。此时的匈奴是一只猛虎,在与汉朝顽强对峙,准备实施他们入侵中原的野心;而在西域,他们早已蛮横地统治了西域各王国。应该说,他们在西域感觉良好,在心里经常能品尝到当头羊的滋味,所以,他们不能容忍楼兰如此这般投靠别的头羊,寻求保护的行为。很快,匈奴便向楼兰发兵。楼兰刚刚强装笑脸把汉朝的军队送走,便又不得不举起酸痛的双臂迎接匈奴,那一阵子,谁也得罪不起匈奴,因为他们就是头羊,在西域他们想怎样布局就怎样布局,别人是不能吱声的。谁都知道,匈奴特别善战,像楼兰这样仅仅依靠湖水生存,近乎穴居的小国,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呢?所以,楼兰又不得不把另一个儿子送到匈奴中当人质,以示自己对匈奴无背叛之心,匈奴这才退了兵。
这种舍亲的办法,在那种时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不做这样的选择,便别无他法。送吧,把儿子送出去,先换回楼兰的安宁再说。楼兰王明白汉朝和匈奴只有收了人质之后才肯撤兵,这里面有很深刻的战略意义。仔细想一想,我们便不难发现,汉朝和匈奴都极有可能怀有一致的想法,你楼兰王的儿子在我们手里,你不听我的,将来还想不想让你楼兰国有继承人?甚至这里面还有别的因素存在着,比如作为人质的王子在中原和匈奴中生活几年,必然要受到这些地方的影响,待他们回来治理国家,又将用怎样的行为和方式?所有的这些,楼兰王大概都能想到,但他又怎能顾得了这么多呢?只要能够让楼兰不面临灭亡,他还是愿意采取这种两面讨好的方法。
楼兰王的这种作为,在公元前104年发生的一件事中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这一年,汉武帝派李广利去攻打大宛,掠夺他梦寐已久的“汗血马”。汉朝军队刚出发,匈奴马上就获知了这个消息,匈奴先是决定在中途突然袭击汉朝军队,但一打听知道汉军人马较多,于是作出一个新的计划,他们让楼兰王率领人马在汉军经过的地方潜伏,等他们主力过后,把队尾运送粮草和掉队的士兵杀死。匈奴和楼兰的这一阴谋尚未实施,便被驻守在玉门关的尚文所获悉,他吃惊不已,楼兰王真是一点主心骨都没有,别人往哪边拨,他便往哪边倒;不行,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尚文所派兵忽然袭击楼兰,将楼兰王抓捕。尚文所很气愤,质问他为何听从匈奴的指使与汉朝作对。楼兰王能说什么呢?长期这样被两国要挟,又做人又做鬼的角色早已弄得他心力憔悴,于是便忍不住号啕大哭,索性说出了心里话:“小王在两国之间,不两属无以为安。”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总是能打动人,楼兰王的这番话传到长安,汉武帝听了后沉思良久,不说一句话。一位老臣在这时站出来说了一句话:“楼兰王所言,心之病矣。”汉武帝点了点头,下令:不伤害楼兰王,护其回楼兰。
在今天看来,楼兰王在无可奈何中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在大老虎跟前,只能先装出一副听话的样子,它才认为你乖,让你在草原上有一席之地。没办法,谁当了那只大老虎,谁就是王法,一切都受它的操纵,它要闹将起来,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站在今人的角度看这件事情,我们就会发现楼兰王也是竭智尽虑,与大汉朝和野蛮的匈奴兜着圈子,模棱两可地做了几十年的听话人,没有使楼兰在他手里被葬送掉。对于楼兰人民来说,他是功臣。没办法,一匹马除了在草原上奔驰,有时候还得拉车;该拉车的时候,你便不能像在草原上那样奔驰。楼兰王拉的是一辆沉重无比的车,拉到那种程度,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楼兰王能忍,送儿子去做人质,他忍了;他人百般折腾,他还是忍了,只要楼兰在,他便可以俯首称臣。一棵小树苗,最好不要迎风雨。正是楼兰王采取了忍让的办法,楼兰国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被汉朝和匈奴消灭的危险。唉,如此艰难一世,楼兰王的内心该是何等的痛苦和无奈啊!他熬到了最后,要将那辆车交给下一任楼兰王。新的楼兰王应该由他的儿子接任,但汉朝和匈奴都没有遵守最初的诺言,没有把人质送回楼兰任楼兰王。无奈,楼兰只好重新选王,而当新的楼兰王继位之后,两家又提出了那个老要求,逼他按老规矩再交人质。新楼兰王应该说新官上任有三把火,但这件事却让他很头疼,无奈之下,他只好把长子安归送到了匈奴的营帐,而次子尉屠耆则被送到了汉朝。
十几年后,这位新楼兰王仍无力改变“夹于两国”之间的痛苦,在郁闷中死去。这时匈奴的意识很敏感,马上把他的长子安归护送回楼兰,让他继承了楼兰王位。匈奴大概觉得,安插一个自己人在楼兰,比什么都重要。这位安归在匈奴中长大,自小受匈奴的影响,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匈奴人,回楼兰后,因血气方刚,便断绝了与汉朝的关系,立誓要使楼兰在西域崛起。
楼兰之死的帷幕从这里开始拉开了。
3
公元前77年的秋天大概过早地降下了凉意,楼兰人下意识地准备起了过冬的东西,打算像往年一样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冬。但他们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悄悄降临。汉使傅介子一反楼兰在冬天不来外人的常规又来了楼兰。他已经是在这一年第二次光临这个地方了,楼兰人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楼兰王安归最不愿见的就是汉朝和匈奴的使者,但人家是大爷,只要来了你便不能不见。他心情沉重,但仍装着笑脸迎接了傅介子。傅介子的眼睛里有一种游移的目光,闪来闪去,让安归在心里对他有了一些讨厌之意,但出于接待客人的礼节,安归还是热情地把他安顿在驿馆里住了下来。
安归反感汉使是有原因的,多少年来,楼兰人一直受汉朝和匈奴的压迫,蛮横凶残的匈奴经常冲进楼兰城中,向他们强行征收牲畜,尽管这样,楼兰王还得亲自出面接待,摆设酒宴款待他们,在他们走的时候再赠送礼品。有时候,醉醺醺的匈奴在楼兰胡作非为,见了好东西就抢,见了美丽女子就奸污……对于这种不堪目睹的凌辱,楼兰人一直把眼泪咽进了肚子里,不敢怒更不敢言。还有汉朝,时不时地就会下达一道霸道的命令,让楼兰或出人或出钱补给玉门关和阳关驻军,还经常要楼兰为出使西域的人供送途中所需的水和粮食。长期以来,楼兰的那些身体强壮的男丁都在外送水和送食粮,田地里无人劳作,人们在心头有了怨恨。但是,当这些使者来到楼兰时,楼兰王却不得不换上一副好看的面孔,用好吃好喝的东西招待,好像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但不论是汉朝还是匈奴的使者,每次到来都显得神秘兮兮的,让人在内心感到忐忑不安。
从傅介子到楼兰,直到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发生,各种资料都有详细的记叙,甚至还有对话和情景描写,这便使我的笔也变得犹豫起来,事件本身的真实性和生动性,似乎要求我应该写得好读一些,使故事情节生动,这样的话,文章更接近历史事件本身。于是,我让笔调也像写前面冒顿一样转动一下,开始叙述楼兰之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