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渝想了想:“他们不会撤军的。那昏君倒并非完全因为寻找君玉,估计是冲着我来的。昏君心狠手辣,不会放弃如此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良机的。”
朱四槐有些紧张:“我们该怎么办?”
朱渝笑道:“四叔放心,大军退守外草原后,昏君即使发兵追击也是徒劳无功,不足为患。他的大军要想在茫茫西域搜索一个人,更是大海捞针。至于我本人,只要我自己不想死,就没有任何人能割下我的头颅!”
“二公子,弄影先生邀请你和他们一起去远游。”
朱四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哦,他会邀请我?”
“他说同去的有凤凰寨的很多人,叫你务必认真考虑,出发的时间、地点都告诉我们了,说只要你去,他们随时都欢迎。”
朱渝没有做声。
“二公子,弄影先生的提议,您考虑不?”
朱渝一笑了之,忽然道:“四叔,你说是昏君下令大军进入沙漠寻找君玉?”
“对,弄影先生是这么说的,想必,昏君在朝中得到消息,所以……”
“昏君不会在朝中。我估计他多半已经秘密来到了军中,或许就在西宁府!”
“不会吧?他怎么会轻易来到军中?”
“昏君疑心极重,早就怀疑君玉的身份,又想趁机将我铲除,我估计他多半已经秘密来到了西宁府……”
朱四槐看着他眼里的那抹狂热,只觉得心几乎快跳出胸腔了:“二公子,您是什么打算?”
朱渝见他紧张得几乎语无伦次的模样,镇定自若地笑道:“四叔,你以为我会去暗杀昏君么?我倒真的想一刀将昏君杀了,不过,他既然敢微服前来想必早已做好了准备,这种情况下,我们真要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朱四槐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得朱渝又道:“不过,这真的是个绝好的机会,至少比在皇宫里下手的把握大得多了。”
朱四槐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暗思朱家满门只剩一个朱渝,如果去冒此大险岂不是九死一生?朱渝见他的脸色瞬间几变,知道他吓得不轻,摇摇头,慢慢地道:“机会虽好,但若功败垂成,只怕君玉也会被我连累,也罢,也罢……”
新的一天。
朝阳已经慢慢照耀到了院子里那棵巨大的不知名的树上了。树上的叶子细长细长的,一簇一簇密密匝匝地遮阴得几乎一丝阳光也透不下来。
朱四槐和拓桑到外面采摘瓜果去了,朱渝独自站在屋子里的那扇小窗户边,第一次看清楚这寄宿的院子,这是一座四面草泥糊就的坚固的土墙,几间十分简陋的屋子掩映在那棵巨大的树下,倒也凉风习习。
他看看对面,对面的屋子静悄悄的,也不知有没有人。
他收回视线,转了身,又看看自己置身的这间简陋的略微有些昏暗的屋子,看看自己身上的旧衣裳。他身上的衣物早已在沙漠里的时候就变得褴褛肮脏不堪,兵器、身上的几件物事也不见了,直到醒来后,朱四槐才告诉他,这些物事被弄影先生拿去了。
他虽然猜测不到弄影先生拿了这些物事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想必自然有他的道理。
此生此世,他从来没有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呆过,也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旧衣裳,可是,不知怎地,却觉得分外新奇,那种感觉,较之置身富丽堂皇的豪宅更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好一会儿,他又面向土墙唯一的窗户,只见一个女子正站在那棵大树下,背对着自己,头微微扬起,似乎在观察树上一只正在吱吱鸣叫的鸟儿或者虫子。
女子穿一身质地、色彩都十分粗劣的红色衣服,简单绾了个发髻,可是,她就那样随意地站在那里,身姿如一棵刚刚长成的白杨,妩媚窈窕,又挺拔俊秀。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可是心里却偏偏有股奇异的熟识。
他从开着的门里走了出去,那个女子正要回头,他已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君玉……”
那双手几乎如铁箍一般,让人动也无法动一下。君玉把手贴在他的手上,十分喜悦:“朱渝,你终于醒来了!”
“朱渝,你再休息两天,我们很快就可以上路了。先生和舒姐姐他们已经订好了南下的大船。这船是先生亲自选的,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又好又漂亮,一个月后启程,还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同行,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朱渝的头埋在她的肩上,不言不语。
“朱渝……你不是答应和我们一起去的么?你不愿意么?一起去吧,好不好?我很希望能够照顾你!至少,至少,让我照顾你吧……”
“跟她去吧,起码我天天都可以在人群里看到她!”朱渝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可是,心里另一个真实的声音却在狂喊“君玉,跟我走,好不好?”,然而,口里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朱渝!”
“君玉,跟我走!”
这话在胸口回旋,在口边打转,然而,无论是胸口还是嘴边都如上了铁锁的门,它牢牢地锁住这句话和这个念头,任凭它如囚牢里的野兽一般挣扎、翻腾,如在烧红了的炮烙上行刑,也逃不出分毫。
那铁箍一般的双手缠绕在腰间,君玉还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下去,那是一种几乎心碎的感觉,她低了头,一滴滚烫的泪水滴到了朱渝的手上。
这滴滚烫的泪水烫了手,也烫了心,朱渝忽然松开了手,接连后退好几步。
君玉转过身。
朱渝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对面全然陌生却又如烙印在心里骨子里一般熟悉的面孔,她不再是雪地上的小小少年,也不再是马背上的勇武战士,她已经回复了她的本来面目,她眉目盈然,柔情似水,如一朵初开的花,似一棵秀丽的树,那种近在咫尺的美丽,已经让人再也透不过气来。
呼吸慢慢停顿,胸口几乎窒息,那是天空的云彩,山巅的雪花,梦中的梦幻,理想中的幻想……朱渝勉强抬抬手,手却越来越无力,想抓,抓不住;想留,更留不住,如光阴一般,即使握在手中,也会从指尖慢慢流走。
“朱渝!”
“君玉!”他忽然又跑了过去,狠命地抱住了她,心中的狂想如猛兽一般挣脱了囚笼:“君玉,我想和你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就我们两个人,这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只能远远地看着你……”
君玉也狠命地抱着他,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太阳从大树繁茂的枝桠间偶尔洒下星星点点,照在紧紧相拥的二人身上,天地间完全寂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玉忽然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怔怔地看着朱渝。
感觉到手里一空,可是那样真实而深刻的拥抱将会永远停留在记忆里面了。朱渝抬起头,心里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他静静地看着此生第一次见到的女子:“君玉,如果没有拓桑,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如果没有拓桑!可是,拓桑一直在,不是么?既然拓桑一直在又怎会允许他不存在?
那种心碎的疼痛越是加深,君玉的心里就变得越是平静,她也静静地看着朱渝:“拓桑一直都在,而且,他会永远都在的!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希望每一天都能看到他,每一天都和他在一起。”
朱渝点点头,凝视着她:“君玉,我希望你今后过得一点都不幸福,希望拓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好。那样,你就会每天都想着我,每天都很后悔……后悔你做出了怎样错误的选择……”他忽然笑了起来,“可是,这好像不太可能,对吧?所以,君玉,你会每天都很幸福,从来都不会想起我的,对不对?”
君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开口。
“君玉,今后我再也不会想着你的!”
“嗯!你不要想着我!你永远也不要想着我。”
“朱渝,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你在哪里就足够了,你又何必知道我在哪里呢?也许等我老了、疲倦了,我会来看你的,看你好不好、有没有后悔过……”
“朱渝……”
“我累了,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君玉点点头,看着他,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那间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过了许久,朱渝来到小小的窗户边,只见君玉还呆呆地站在那棵大树下面,目光十分迷离。她站了许久,又就地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地上一些爬行的蚂蚁和零星的落叶。
昏黄的土墙、无名的大树、简陋的屋子、残留的落叶,都因了她坐在那里,显得那样多姿多彩,绚丽璀璨起来。
甚至她身上那样简陋的衣服、粗糙的颜色,也因了她本身的容颜,而变得如此的轻盈华丽,如簇簇棠棣如锦绣云霞,比她从千思书院的雪地上走来的风姿更美妙,比她在寒景园的广场上高歌弹唱的神采更怡人。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在心灵深处,狂热地叫嚣:“我要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永远和她在一起!”双腿突然失去了理智,全部的意识都叫嚣着要奔向她、拥抱她、拉了她立刻逃到很远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再也没有闲杂人等,只有她,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和她两个人……
可是,一阵脚步声响起,那是外出的拓桑和朱四槐回来了。旋即是拓桑温柔的声音:“君玉,你怎么坐在地上?你身体还没大好,地上很凉的。”
然后,他轻轻扶起了她,微笑道:“你渴了么?这是甜瓜、这是葡萄,还有雪梨,我都给你带了些回来,你喜欢么?……”
朱渝悄然退后几步,离开窗户,猛地躺到床上,眼中滴下泪来……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绿洲的天空,隐隐约约的,有人弹起六弦琴唱起一首哀伤的离歌,如诉如泣,那是经历了战争、经历了生离死别后才能如此刻骨流露出的伤感和凄凉。
朱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心像被那哀伤的曲调带到了天际、带到了云端、带到了无穷无尽的苍穹里去埋葬……在这样如泣如诉的琴音里,有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再也做不下去的梦!可是,那些过去将会永远烙在心灵最深处,直到死亡、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眼睛彻底闭上!
再见了,过去!
再见了,君玉!
晨曦初明。
君玉睁开眼睛,拓桑正站在窗边,将窗子微微打开一点。外面是一片蓊郁的草地和树林,风从窗棂里吹来,带着绿洲秋天那种特有的露水和瓜果的气味
君玉坐起身子,拓桑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柔声道:“我们今天就要上路了,现在天色还早,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君玉迎着那双熟悉的、温柔的、充满怜惜的眼睛,笑了起来:“拓桑,你有没有发现我变得越来越懒散啦?好像浑身没力气,老是没什么精神。”
“傻孩子,你遭遇了这样一场苦楚,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恢复的。”
“嗯。”
拓桑拿了把梳子给她轻轻梳理起头发来,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她原本被沙漠的太阳和风沙摧残得干枯如乱草的头发,开始恢复了很多生机。
“拓桑,我很喜欢这种懒洋洋的感觉,唉!”
“叹息啥呢?这样不好么?”
“人要时刻充满精神才好,这样懒洋洋的不好。可是,我又很喜欢这种感觉,你说怎么办?”
拓桑想起她从小养成的那种比苦行僧更刻板规律的生活,如今,生活的节奏完全被打乱,心里自然会感到不安。
“君玉,今后你喜欢什么生活方式就选择什么生活方式,其他的,就交给我了,你什么也不用操心了。”
“你什么都替我代劳,我真的什么都可以不用操心了么?”
拓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贴在她耳边低声道:“除了生孩子,其他都可以。”
君玉笑嘻嘻的擂他一下:“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骆驼已经整队,白马已经刷得干干净净,拓桑看看东边的屋子依旧静悄悄的:“我去叫朱渝他们……”
君玉摇摇头,“不用了,他们已经走了!”
拓桑脸色微变,快步走到东边的屋子,果然门是虚掩着的,早已空无一人。
君玉已经骑上了一匹骆驼,微笑道:“今后,他有他的天空,我们有我们的世界!拓桑,我们走吧。”
拓桑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跑前几步,一下跃上了那匹骆驼,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君玉,今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君玉略微侧了身子,头很舒服的靠在他的胸前:“拓桑,我也是,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拓桑打了个口哨,白马自动跟在了后面,两人骑了骆驼,缓缓地往前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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