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全是横七竖八的尸首,紫红的血将谷中沙地上那层薄薄的雪瞬间融化又凝固成半黄半紫的沙块。君玉悄悄将指环收好,这时才看清楚,对方固然死伤八九百,可是地上尚有上百僧人的尸首和两百多皴猊的尸首。
拓桑和另外两名僧人走了过来,正是赤巴总管和丹巴上人。拓桑和赤巴一生之中也没亲历过如此惨状,见得满谷的尸横遍野,无不肃然凝神念经默祷。
丹巴上人在寒景园和君玉大战,又因她毁了佛牙对她恨之入骨,曾不顾禁令追入京城想杀她泄愤,这时见了她,不禁面有尴尬之意。
赤巴已行下大礼:“今日全仗元帅解除我教中大难,全教上下,永感恩德。”
君玉立刻回礼,抬头看到拓桑的目光,君玉微微一笑,拓桑点了点头。
夏奥带了另外三名僧人正在将众多僧人的尸首搬到一起,忙碌了半晌,然后用了一种特殊的火引,立刻,火光冲天。
拓桑带了一众僧人念起了超度经,君玉立在一边默然致意。
然后,夏奥又带了那三名僧人分别查看一些围攻者的尸首。不一会儿,夏奥已经拖了铁棒过来:“博克多,这些围攻者除了部分拉汗教徒外,其他绝大部分都是身份不明者。”
君玉放眼望去,这些人绝非什么身份不明者,昨夜初一交手,她便知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骑,一个个骁勇善战,按照他们的作战特色来看,完全是真穆帖尔一部士卒的风格。
原来,昨天早上,拓桑率众出发,按照惯例要在新年后赶到铁马寺进行一月份的讲经祈愿活动。这个讲经祈愿大会是轮流在圣宫和铁马寺举行的,今年轮到在铁马寺主讲。因为铁马寺才遭攻击不久,加上拉汗教最近活动猖獗,所以众僧商议后,改变了原来仪仗队前导、马队护驾随行的惯例,“博克多”只带了七名教徒抄一条秘道出行。此事原本十分机密,没想到行到傍晚,还是在这山谷里遭遇了上千伏兵。
君玉暗自心惊,拉汗教年初上朝廷密告“博克多”未果后,现在又派出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追杀“博克多”,现在拉汗教不敢明目张胆攻打圣宫,就选择了仅次于圣宫的铁马寺作为打击对象,显然真穆帖尔正是他强大的背后势力,一旦拉汗教颠覆成功,不仅拓桑危在旦夕,只恐西南和西北的大部分区域立刻沦为真穆帖尔挥军南下的大后方。
君玉看了看拓桑手里的铜铃,赤巴继续道:“博克多摇动铜铃,方圆几十里的教徒都会闻讯赶来……”他看了看众多僧人的尸首,这片山谷十分荒芜,寺庙稀少,赶来的百多人都是附近深山秘密苦修的僧人,却遭此大难。
赤巴叹息道:“也阖该我教有此劫难。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君玉忽道:“这铜铃声传出去,范围之内所有人都能听到么?”
赤巴摇摇头:“只有我教教徒才能听到……”
他有些惊疑地看着君玉:“莫非元帅……”
君玉赶紧摇了摇头:“我是正好视察地形路过这里。”
忽然接触到拓桑那奇特的目光,君玉心里叹息一声,向远方看去。
此时,太阳已经越升越高,将那群尚在山谷待命的皴猊的金黄色的长毛照得金灿灿的,十分耀眼。
君玉多次指挥千军万马作战,却是第一次指挥这群凶猛无比的皴猊,一场战役下来,它们居然完全如勇猛的战士,只要指挥得当,进可攻退可守,完全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军队。
君玉不禁伸手摸了摸最近那只领头皴猊金黄色的长毛,那皴猊吐着舌头,眼神温顺地看着她。
夏奥第一次见到皴猊如此温顺的眼神,要知道,就连智慧殿的木里上师生前也只能号令那两头守护皴猊而已。要号令成群的皴猊,只有历代“博克多”才能做到。
夏奥屡得君玉援手,早已对她十分钦服,见她不仅能号令这群只听命于历代“博克多”的皴猊,还能指挥这群皴猊像大军一般作战,对她更是敬为神明,伏地下拜道:“铁马寺距离西宁府不远,恳求元帅来参加博克多的讲经大会。”
赤巴也早有此意,立刻道:“元帅与我教大有渊源,诚请元帅参加。”。
君玉正要婉言谢绝,忽见拓桑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深深的期待之意,谢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强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讲经大会的铁马寺如此热闹。
早在铁马寺二十里远处,早已等候着的仪仗队和护卫马队立刻迎了上来,迎送的法乐伴奏响起,沿途,教民们远远地下马脱帽,恭立于道旁迎驾。
已到铁马寺门口,成千上万四处赶来的僧众均脱帽、弯腰、托袖跪拜。
太阳没有温度地照在薄雪覆盖的铁马寺上空,在铁马寺空旷的外场上,讲经台巍然高耸,铁马寺是仅次于圣宫的第二大寺,此刻,讲经台下早已聚集了两三万僧众和驻地大臣率领的大小官员。
尽管连续经历了两场劫难,但是一众教徒和不知情的僧众显然没有受到多大的困扰,一个个或喜气洋洋或虔诚肃穆或滔滔备辩,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秦小楼已经在向“博克多”献礼,博克多也在向他还赠礼仪。然后,各个级别的僧众和僧俗官员轮次上前,一一向博克多敬献年礼。“博克多”也轮次给每个人摸顶降福。
当那双神圣的手触摸到头顶,君玉只听得一阵猛烈的心跳,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双手的主人的。
她闭了闭眼睛,心灵忽然变得肃穆,阳光逐渐有了温暖的气息,那双手所包含的全心的祈祷平安和牵挂祝福之意,没有任何隔膜地传递进心灵的最深处。
观光的礼台上,舞童已经跳舞完毕,两名口才敏捷的僧人正在举行辩论表演,然后辩论大会也结束了。接下来,“博克多”就会率众到大堂里聚众讲经。秦小楼对讲经大会毫无兴趣,打过招呼后,已经率领大小官员离开。
台上,拓桑正转动着经筒,向几大寺院的与会僧众讲经说法。
台下,君玉用了和那些僧众一模一样的姿势静静坐立,眼观鼻鼻观心,虔诚而专注。
她就在那里。
她就在天涯。
慢慢地,拓桑觉出心底压抑已久的那种强烈的绝望和痛楚瞬间波涛般蔓延,几乎控制不住,要冲出胸腔,大声呼喊。
他慢慢地转动着经筒,没有人知道他的双手是何等地用劲——请已解脱无量大劫轮回的世尊教导我。
然而,讲经室依旧如此静穆,台下的教众依旧虔敬仰视。那颗要狂喊要奔逃的灵魂再次被拘禁回囚室,耳边,依旧只有自己的经声嗡嗡回响。
讲经大会完毕,赤巴、夏奥以及铁马寺的大住持都亲自送出,君玉行礼作别,打马飞驰而去。
黄沙漫道,大地空旷,君玉牵了马,此时夕阳在天,头顶的蓝天白云也掩盖不住大西北的凄寒之意。她在一棵光秃秃的不知名的枯树边坐了下来,远远地,有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赶的牧民的山歌传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兮如此两句反复唱来,末尾的“兮”字拖得老长,无限哀婉,无限缠绵。
她静坐良久,站起身来,再往前行不到二十里,就是玉树镇。在那里,有西北军的驻军大营。在那里,自己是西北军中主帅。
有风吹起沙砾,眼睛似乎要下起雨来。
三月的风带着寒意卷着细细的沙粒,大西北的天空还是一片萧瑟,见不到一丝春的气息。
一骑快马飞奔入西宁府驻军大营,直奔帅府营帐。
虽然冷风拂面,那传讯兵的头上却布满汗珠,一入大营,立刻禀报:“元帅,刚接到消息,朝廷这次发下的饷银在汉阴被劫……”
君玉不由自主地大声道:“什么?”
“护送饷银的军队原本是要从蜀中绕道来西宁,却在汉阴被劫,那支护送军队被全部歼灭,据传闻,是川陕大盗和土匪所为……”
林宝山哪里还坐得住,猛地站了起来:“现在军中粮草已不足维持一个月,饷银被劫,叫我等吃什么?”
耿克、张原等都面露惊惶之色,纷纷看着君玉。
耿克日前才取代白如晖从凤凰城赶来,继续指挥那支“峨嵋先锋”。他在凤凰城时,从来没有遇到过军饷不继的情况,因此,看向君玉的眼神便分外吃惊。
君玉沉思了一下:“如今,全体将士都在企盼军饷到来,可是,军饷被劫,即使朝廷立刻再下拨,到达后也当在三月之后。事到如今,我们只好慢慢商议对策,众将请勿将此消息大肆声张,以免动摇军心,违者军法严惩。”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的不安扩散开了去。
自去年下半年开始,周围的各地方府衙已经陆续以各种借口开始拒绝为西北军提供粮草饷银。虽然朝廷屡有命令,但是鞭长莫及,各府衙又总有各种各样合情合理的理由加以拖延或者推脱,现在,西北军的全部饷银已经是完全依靠朝廷下拨,如今,这批饷银途中被劫,玉树镇大捷的官兵得不到任何嘉奖不说,就连士兵吃饭都快成问题了。而且,已是3月中旬,随着夏天的逼近,很快,将士需要脱下厚厚的棉衣,无粮无饷,却又到哪里去买单衣?
不仅如此,那批军饷还有一个重要用途:即向边境的少数民族购买马匹。玉树镇大捷后,西北军各地驻营总兵力已经慢慢增加到十万余人,可是战马却不到5万匹,几乎两名士兵共用一匹战马。而真穆帖尔部族在大蒙古草原横行,每次出兵,每一个骑兵至少有三至五匹战马可供换用。
即使是那次玉树镇大捷,也是凭了半夜登山临时合围,西北步兵才出奇不意大败真穆帖尔,但是,大规模的骑兵交战,西北军尚从无胜绩,近年来,对真穆帖尔的骑兵战阵每每是心有余悸。
为了扭转这种情况,君玉初到西北军中,就派出了卢凌等人在边境开始茶马交易,希望能自筹一部分资金以购买马匹。但是,由于西北军早年历次在边境的交易中,常常以次充好,将夹杂了铜块或者铅块的白银滥竽充数,因此深为那些少数民族痛恶,慢慢地,也学会了将劣马、次马用以充数,或者干脆不与之交易。
近月来,由于财力有限、谈判艰难,卢凌也不过只购回几百匹良驹。这区区几百战马,对于西北大军来说,无异于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