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表,李煜派往京城的使者还带上了丰厚的贡品,计“金器二千两,银器二万两,纱罗缯彩三万匹。”按照当时的购买力,一两黄金约等于十两白银,一匹绢约等于一两白银,按照一两银子折合人民币600元计算,这份大礼相当于人民币4200万元。
对比一下昔日刘崇给自己宰相开出来的工资不过年薪1200贯720000元,李煜一个红包可以解决北汉58个宰相的年薪。
就在一年之前,李璟派使者前往开封祝贺赵匡胤登基加上庆祝长春节,所带的红包不过银一万两、绢两万匹,折合人民币1800万元。
不知道此时志得意满笑傲天下的宋太祖,在看着南唐献上巨大红包的使者的时候,能否回忆起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当赵匡胤带着饥饿的眼神用颤抖的手从叔叔王彦超手中接过十贯银子然后被扫地出门的时候,他会否相信就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别人送上的红包是现在的整整七千倍!
徒步曾经惋惜,大蜀皇帝孟昶没有多活770年,没有机会读到富兰克林所写的《穷理查年鉴》,其中有一句简直就应该写上TO孟昶:如果你家的窗户是玻璃做的,就不要向邻居扔石头。
而年轻的李煜虽然同样没有读到富兰克林的这本小册子,但是很明显他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是个穷光蛋,那就得对别人尊敬点儿,看起来别像大卫王从宝座上看下边那么神气活现。
从即位第一天就收到赵匡胤的下马威开始,十五年里李煜一直采用这样一种花钱买平安的逃避政策,不但将对北宋的年贡当成常态,而且一旦宋朝有大事发生,譬如红白喜事、军队打了胜仗,甚至老母鸡下了双黄蛋,李煜都会派人送上丰厚的贡品,宋代的史官并没有偷懒,随后多年李煜上贡的记录都被写在《宋史·南唐李氏世家》里:
建隆二年,贡金器二千两,银器二万两,纱罗缯彩三万匹。
昭宪太后葬,煜遣户部侍郎韩熙熙载、太府卿田霖来贡。
煜每闻朝廷出师克捷及嘉庆之事,必遣使犒师修贡。其大庆,即更以买宴为名,别奉珍玩为献。
乾德三年,献银二万两,金银龙凤茶酒器数百事。
开宝四年,遣弟从谦奉珍宝器用金帛为贡,且买宴,其数皆数倍于前。是冬,以将郊祀,又遣弟从善来贡。
(开宝)五年,长春节,别贡钱三十万,遂以为常。是岁,煜又贡米麦二十万石。
七年秋,煜初闻大兵将举,甚惶惧……贡绢二十万匹,茶二十万斤及金银器用、乘舆服物等。
天真的李煜以为用金钱就可以买来自己的平安幸福,所以就算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从国家财政中拨出一笔专门的款子来负担对北宋的进贡;而当年随着江北土地的割让,南唐所有的产盐地都被柴荣抢走,从此每年不但要拿出钱来孝敬赵匡胤,还要斥巨资进口食盐,甚至江南老百姓连吃的腊肉都不是咸的。徒步曾经对这个问题感到费解,因为一直以来都觉得一块钱一斤的盐不是个很贵的东西,这个想法直到2011年的3月才告结束,那时候的日本发生了地震,那时候的中国人相信吃盐能防辐射,那时候一块钱一斤的盐很快被变成了十块,先是有个傻逼吃盐吃死了,然后是另外一个傻逼买了满满一卡车盐希望从中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李煜对盐价的体验自然不会有一千年后这二位那么深刻,但是连年的巨大开支却使他日夜焦虑,加上开宝初年李煜笃信佛教,在北宋派来的间谍小长老的蛊惑下修建无数寺庙空养无数僧人,南唐有限的国力几乎被挥霍一空,无奈的李煜不得不加重赋税,甚至课税的名目被扩大到了鹅生双黄蛋、柳树结絮上,而赋税沉重的印象也就随之留在老百姓的记忆里,直到北宋统一之后许多年,南唐的百姓还会对子孙提起这些往事。虽然上贡之后北宋也会礼节性地返还一些赐品,譬如日常用品或者牲口,或者是灾荒年头的些许粮食,但很明显,这些细微的赏赐难以弥补南唐财政的巨大亏空。
于是李煜在韩熙载的建议下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当年他爹李璟也用过,准确说来是在柴荣征淮南期间,南唐财政同样吃紧,韩熙载建议李璟铸铁钱在市面流通。于是此时困境中的李煜任命韩熙载为兵部尚书,兼职铸钱使,大量铸造铁钱,面值为铜钱十倍;南唐第一辩手徐铉认为这样会产生金融问题,与韩熙载辩于朝廷,不分胜负,最终李煜拍板:铸!
事实证明这是个馊主意。
没有足额黄金储备下发行大量货币,导致的唯一后果就是物价飞涨,类似的故事在一千年后曾经发生,徒步中学历史课本上曾有一幅图描绘了1920年某地市民用满满一车筐现钞去买火柴的场景——虽然回头看时,中学的历史教材多属扯蛋,徒步也无法考证此事的真伪,但很明显,贱金属铁钱的面额如果变成贵金属铜钱的十倍,拎着几十斤铁钱去买盐在李煜治下的南唐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通货膨胀,金陵城破,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建隆初年的李煜在安慰好了天子一怒的赵匡胤并以为自己每年的上贡能让这位远方大胃口的敌人给自己几年消停的时光之后,再次投入了自己的艺术世界,当然,还有和周后的爱情世界。
早在李煜还叫李从嘉,还生活在太子李弘冀的阴影之下做那个隐于皇宫的大隐之前,李璟就曾经在保大十二年(后周显德元年,954年)为自己挑选了一个二儿媳,名叫娥皇,是南唐老臣周宗的女儿。周宗,字君太,是李煜祖父先主李昪的部下,在李昪登上皇位的过程中曾经发挥过重要的作用,李昪登基后派其主管南唐盐、铁的生产经营,很快周宗由此发家致富,成了南唐最有钱的人之一。
现在这个最有钱人的女儿要嫁给最有权人的儿子了。
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这是一桩带有政治目的的联姻。如果你的记性足够好,应该能因此回忆起建隆二年的一些往事。那时赵匡胤在唱完《秋天里》后将女儿延庆公主嫁给石守信之子,昭庆公主嫁给王审琦之子,并且在此之前将曾经挥舞擀面杖击打过自己的妹妹嫁给高怀德——考虑到高怀德婚后难免挨棒子的悲惨经验,我们有理由担心,洞房花烛夜揭开新娘盖头的李煜会面对一个怎样的新娘,因为在此之前他是没机会看到这个拥有美丽名字的女孩长得是什么模样的。
李璟肯定也有同样的担心,所以在几天之后问儿子:从嘉,你喜欢娥皇吗。李煜回答:喜欢。李璟再问:真的喜欢?李煜答:真的。李璟:为什么?
无独有偶,多年以后刚将郭靖带回桃花岛的黄蓉也问了黄药师相同的问题:爹,你喜欢郭靖吗?
黄药师回答:喜欢。
黄蓉再问:真的喜欢?
黄药师:真的。
黄蓉:为什么?
于是黄药师给出了一个令黄蓉和读者抓狂的回答:女儿你想想,梅超风成了瞎子,陆乘风他们都成了瘸子,桃花岛上的仆人都非聋即哑,我想注册一个残联,现在就缺一个傻子,郭靖刚好填了这个缺啊,我能不喜欢吗。
然而与黄药师所回答喜欢的原因迥异,李煜喜欢这个未来的皇后、此时年仅19岁的娇妻娥皇,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不仅貌美如花国色天香,而且才艺非凡能歌善舞,在赵晓岚教授的眼里是偶像加实力的明星式人物——徒步看来,简直就是张娜拉和徐静蕾的结合体。
陆游的《南唐书》上记载了娥皇的多才多艺:“通书史,善歌舞,尤工凤萧琵琶,至于采戏弈棋,靡不妙绝。”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孩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更何况对年仅十八岁的文艺小青年李从嘉。于是很快他们过上了先结婚后恋爱的幸福生活,这才有了李煜《渔父》词中的清新脱俗。
丰富而有情趣的生活再加上佳人在怀,为李煜增添了无数的写作激情和灵感。就像大蜀皇帝在摩诃池边和花蕊夫人纳凉,微醉时候写下珠玉之音的《玉楼春》一样,小唐皇帝也曾经在一个微醉的傍晚写下一首著名的《一斛珠》: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虽是短词,却大用险韵,高超的文字技巧姑且不论,结尾一句“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以区区16字就将娥皇的风情万种如动画般置于读者眼前,对比日后苏东坡批评秦观的《水龙吟》中“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两句,道:“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就差让秦观去读读李煜“笑向檀郎唾”那十六个字了。虽然徒步很赞同王国维的“意境”说而且觉得秦观这首词其实也是颇具美感并且不差意境,更重要的是秦观此词是要赠给一位名叫娄婉的营妓,而在“小楼连苑横空”中巧妙嵌入了对方的名字——但是对于词这种极小篇幅的文字来说,显然李煜这种以尽量少的用字描摹更多的内容显得略胜一筹。
除了这种描写两人世界多情生活的短词,才子李煜也以如画的笔触写下了南唐宫廷内排演舞曲的盛大场景,词《玉楼春》曰: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词中所描写的“春殿嫔娥鱼贯列”的场景,正是在排演一出盛大的宫廷歌舞,名曰《霓裳羽衣曲》。
这部被称为“音乐舞蹈史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的舞曲,版权原属于风流天子李隆基。当缔造了开元盛世并对音乐深有研究的玄宗皇帝某一天白日做梦飞升至月宫的时候,惊见一队天仙般的女子正身着霓裳羽衣翩翩起舞,舞姿翩翩,舞曲玄妙,白日梦醒,梦境历历在目,玄宗遂提笔记下此曲,后命杨玉环组队排练,首演刚罢,即轰动长安城,杨玉环也因此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李隆基这个君王从此不早朝。
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天宝十四年(755年)一声炮响,为唐玄宗送来了安史之乱,一方面证明了前文杨李在一起总会发生大事的论点,一方面为白居易提供了极好的抒情素材,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马嵬驿一绳白练,让杨贵妃魂归九天,也让《霓裳羽衣曲》的歌舞从此绝迹江湖,只剩下些许残篇。
可音乐家、舞蹈家娥皇在偶然听到《霓裳羽衣曲》的残曲的时候,并没有从中联想到原作者的悲惨遭遇,而是很快被其宏大的气势和跳珠撼玉般的听觉效果所震撼,随后竟然凭借自己的音乐天赋,硬是将残破的曲谱复原。当气势恢宏声动云霄的歌声和舞女们婀娜多姿衣袂飘飘的舞步同时在南唐的皇宫盛大上演时,李煜和娥皇相视一笑,眉目间情意绵绵。
随后李煜挥笔写下“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的词句,看着小朝廷上重现了昔日盛唐时候的恢宏场面,他对这种生活感到无比的满意,似乎也完成了小唐国主到大唐皇帝的蜕变。这是当上南唐国主以后李煜最大的辉煌,同时也是最后的余晖。
十余年后,当日夜悲苦的李煜在开封写下“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悲情诗篇,他总情不自禁地屡屡回望。在泛黄的视线和依稀的泪光中,不惑之年的后主看见青年李煜正怀抱娥皇拥坐在大殿上,拥坐在昔日灯火辉煌的历史角落。纵世间花开花谢、沧桑变幻,任天上云舒云卷、日月轮回,那对年轻的夫妻却永远定格在那里——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而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