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金羊始终住在用青草树枝搭起的茅棚里,与小白果芽、小白果苗和小白果树朝夕相伴。在小白果树到了可以被以“树”相称时,金羊选了一个吉日,从驼来峰上搬来一方石壁,用一种只有自己明了的文字和方式,定时地记录起小白果树的生命历程。
也就是从那时起,小白果树进入了旺发期。眼看小树春笋般地枝窜叶冒,日渐一日地变得挺拔青翠起来,金羊每每便会扯开喉咙唱一支野曲儿,蹽开四蹄撒一回野欢儿,间或还会不由自主落下几串说不上甜蜜还是辛酸的泪水。小白果树成了她的梦、她的生活、她的生命,成了她的哭和笑、哀和乐、幸福和痛苦……一切和一切的源头。
那个焦灼沉闷的夏日刚刚逝去,爽风刚刚吹黄狗尾巴草的梢尖,一只九头象不期而至。那是个愚蠢而又贪婪的庞然大物,来自于一座荒野中的洞穴。在那里,他横虐恣肆,把一片青山绿水糟践得零落荒芜。而后一路转移一路糟践,庐山、黄山、华山……如今又看中了驼来峰,看中了这片繁茂旺发的草地。
第一次登临,九头象就捣毁了金羊的茅棚,声称这片草地从此归于他的名下,一切生灵都必须另寻他乡。为了显示决心和威力,他断然截住了通向草地、驼来峰的河流,将水源霸占起来,任谁也不许靠近一步。
第二次登临,金羊苦口婆心,一再表示愿与九头象和睦相处,共享大自然的恩惠。九头象却不由分说大打出手,限令金羊两天内必须离开。同时在草地和原野上撒下旱魔,声称要把原野上的一切生命、生物彻底毁掉。
金羊虽属仙界人物,神力非凡,与九头象这种成魔的庞然大物相比,终是体轻力弱。但为了正义和尊严,为了这片风水宝地和宝地上的无辜生灵,尤其是为了那棵寄托了她的全部心智、期望的小白果树,她必须与九头象决一雌雄。当九头象又一次出现在面前时,她以异乎寻常的迅速和凌猛,把两只如刀似剑的利角狠狠地扎进了对方腹腔。
一只小小的金羊会有如此勇气力量,这是九头象压根儿想象不出的;他来不及防范还击,一阵黑血喷涌,便猛地、小山似地轰然倒在了地下。
金羊被如此轻易彻底的胜利和面前的情形惊住了。眼看九头象痛苦抽搐、命在顷刻,她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对九头象这样的家伙她固然恨之入骨,却并没有要致其于死命的初衷。她默默念过几句秘语,把一团云雾似的水气对准九头象一喷,那身上倾流的黑血立时止住了;九头象好像做了一个梦,伸伸粗而短的腿脚,逐一晃过九个丑陋不堪的头颅,随之翻身爬了起来。
金羊等待他的悔悟和自责。对于感谢她想也不想,这种魔瘴的感谢,除了使她厌恶,不可能留下别的什么。
九头象如同眼红的野兽发现了仇敌,巨鼻一扬、长尾一扫,直向金羊扑来。这次轮到金羊付出代价了,不过一会儿功夫,身上、腿上、脖子上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金羊是女娲封赏的灵物,女娲是补天和创造人类的神祖,一生济世救人而与征战无缘,金羊所得的本领也不过如此。她能够用一口云雾似的水气救活九头象,却无力医治自身的创伤。
带着遍体鳞伤,金羊败逃而去。
一连又是几次交锋,金羊虽然迫使对方付出了代价,九头象的淫威却依然在草地和原野上空飘荡。河道断流,土地干裂,草地大片大片枯萎,驼来峰上的树木落光了叶子,数不清的生命生灵或者灭绝或者逃走。小白果树也处于危难之中。尽管金羊几次趁九头象外出时偷来一点水,终究抵不住旱魔的凌辱;当脚下的最后一滴水分消失,九头象又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水源面前时,小白果树原本晶莹青绿的叶片枯落了,银色的、流溢着生命汁液的枝干上,暴起了灰黑色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皮层。
生命系于一息,小白果树面临的是与草地、原野同一个命运。
金羊心急如焚。她顾不上连日征战的疲惫,带着满身创伤,毅然背起一只皮囊,乘着夜色,以最快的速度,从千里之外的汉江驮来了一袋水。那是救命水啊!金羊是把小白果树和自己的命运统统压在上面的——小白果树果真死了,她也是很难再活下去的呀。
金羊的行动不幸被九头象察觉了,还在她刚刚离去的时候,九头象就在等候她的归来了。当黎明临近,金羊满心喜悦地在草地上落下身影时,那位凶恶的对手几乎是立时就扑到了她的面前。
哈哈!把水交出来吧!
……水?……不,决不!
那么就把命交出来!
……那……那我还是交水吧。
我说嘛!这才像个乖孩子……
孩子后面的话没等出口,青铜似傲挺的、如刀似剑的羊角又一次突如其来,扎进了洋洋自得的对手的腹腔。那力量、迅速、凌猛,较之第一次并不见差,可惜的是,这一次九头象并非全然没有防范。他向后一闪,那进攻的力量无形中被减弱了几分;而在一闪和被刺中的几乎同一瞬间,一柄石剑也投中了敌手;只是由于对方打击在先,石剑从金羊背上的皮囊中穿越而过,仅仅刺中了敌手的双足。
血流一地,水流一地。血是红色和黑色的,而水则是清明透澈、每一滴都与另外一条生命紧紧联系着的。
九头象暴怒了。
金羊拼命了。
一场殊死之战。
一个一秒决定永恒的时刻。
战争结束了。一只拖着一地黑血、断肠、残尾落荒而逃;一只伤痕斑斑、血迹斑斑、气息奄奄。
永恒没有最终决定:敌手逃遁,旱魔并未消除;水源不远,金羊已无力前往;皮囊犹在,水被洒尽并且变成了天上的云气。
星星、月亮眨着眼睛;
清风、雨露眨着眼睛;
黎明、霞光眨着眼睛……
金羊被星星和月亮唤醒了,被清风和雨露唤醒了,被黎明和黎明的第一缕霞光唤醒了。她觉出了痛,巨烈的、使她从昏迷中醒来又几乎使她昏迷过去的痛。但那痛,没有多一会儿就被丢得无影无踪了——她想起了水,想起了皮囊,想起了小白果树;小白果树的存亡,那才是她真正命运攸关、萦怀挂肚的啊!
她试探地抬着前掌。缓缓地、吃力地、一丝一点地抬,抬……前掌居然被抬起来了。这给了她信心。她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一点应该做的事儿。如果说金羊一生中确曾有过被后人冠之以“满足”和“难忘”的时刻,那么毫无疑问,最大、最让她满足和难忘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时刻了。
现在,她开始了冲刺。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到小白果树那儿去!她要最后看上小白果树一眼!她要……她坚定地、缓缓地向小白果树那边爬去,坚定地、缓缓地向小白果树那边奔去……脚上的血在流,身上的血在流,一爬一道血线,一奔一个血印。血线有如一条隔不绝、斩不断、掩不住的生命之流,血印则宛若一朵朵鲜红硕大、永不褪色、永不凋零的血莲……
金羊看到了小白果树。金羊站到小白果树面前了。小白果树没有死。小白果树不会死。小白果树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小白果树永远永远……
金羊眯起双眼,小白果树和草地、驼来峰在面前消失了。作为盘古的子民,作为女娲敕封的灵长,诸多往事如水流逝,昆仑山上的那个上好的晴日却如日杲杲,再现于面前:那火焰般闪烁的光亮,那厚厚的冰雪层,那鲜润而又带着温燠气息的白果仁,那……
那支女娲炼石补天时吟唱的曲调……
天玄地黄
覆履四方
我身既存
声兮何扬
野味十足却又声圆韵满的古调,激起了金羊两眼热潮……早霞明丽,朝暾明丽,宇宙明丽,小白果树和驼来峰明丽……那目光终于收回了;就在收回的一瞬间,金羊集聚起最后的、全部的力量,对准面前的那座记录着小白果树生命历程的石壁,一头撞去。
——金羊在无限的满足与平静中求得了永恒:羊角断落,一腔丹碧滚热的灵血倾注而出,滔滔汩汩,浇灌到小白果树下了。
赤霞千里,燃起一天大火。大火如血染丹涂,无边无际,点燃了太阳,点燃了太白太阴满天星斗,点燃了山川原野江河湖海……乾坤寰宇,四极八荒,一切的一切,都在金羊和小白果树面前融为一色……
赤霞烧了一天一夜,小白果树长了一天一夜。当又一个黎明到来时,小白果树已是一位身高10丈、腰粗3围,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伟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