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果树的名声传进了楚穆王耳朵。
那时正是列国争雄的年代。从地域上说,驼来峰属于鲁国,与地处南域的楚国相距千山万水。更加上道路不通信息不畅,楚穆王又属大国之君,高高在上孤陋寡闻,按说一棵老白果树再怎么知名也难得传进他的耳朵,就算传进也难得引起他的注意。可事情偏偏不按常规发展,也就难免引出一些麻烦来了。
楚国本是苗人后裔。苗人是华夏最古老的部族之一,曾经是中原逐鹿的一支劲旅。大禹做大酋长时率领各邦君长、军队,打败了苗人的进犯,才迫使苗人退到了洞庭湖、鄱阳湖一带。苗人的后代虽然归附周朝得了封号,但君臣一向自称蛮夷,专力攻伐华夏诸侯,五年不出兵,就算是莫大的耻辱,死后见不得祖先。周朝衰落,诸侯国尽管各存异志,却都自称公侯,把周朝天子称之为王,唯有楚国不听那一套,老早就把“王”冠戴到了自己头上。再加上楚国物产富饶,盛产恶金也就是铁,冶炼技术发达,是最早用钢铁武装起来的国家。因此,楚穆王一向目空一切,把扩展疆域、权势当成为孜孜以求的功业。
那次是在庆祝楚穆王40岁华诞的宴会上。四十而不惑。不惑之年的华诞自然也就非同寻常。为了讨得楚穆王欢心,宴会过程中有人提议,参加宴会的人不论身分职务,每人都要讲一件让楚穆王和大家都能喜一喜、乐一乐的笑话、趣闻。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不要说楚穆王,就是那些皇亲国戚、名臣大将,要真正使他们喜起来、乐起来谈何容易!参加宴会的人因此挖空了心思。轮到一位大夫时,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刚刚从一位方士那儿听来的一段有关老白果树和“三月三”的故事说了一遍。没想这引起了楚穆王的兴趣,当即传令把那位方士找来。那位方士四方游览讲学时到过鲁国,听人讲起过老白果树和“三月三”的情形,一路南下和南下后为了显示自己的饱学博闻,才把老白果树和“三月三”时常挂在嘴边。见引起了楚穆王的注意,越发把老白果树如何如何摩星擎月、遮天蔽日,老白果树那方地面上的80岁的老太婆如何如何一年生了两个崽儿,不足一岁的母牛如何如何屁股后边跟了七八只小牛,夏天插的一根草枝如何如何秋天长成了一棵大树,冬天撒的一把稗子春天如何如何收了两斗粮食,“三月三”如何如何美女如云、让人眼花缭乱,撒野欢儿如何如何随心所欲、荡魄迷魂,让人三辈子断不了梦五辈子还得流涎水……吹了个天花乱坠地动山摇,并且一口咬定一切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没有半分虚假。他的本意了不起就是显示显示、炫耀炫耀,在楚穆王面前讨个好,争个或大或小的封赏什么的;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一番夸耀炫示,把楚穆王藏在肚里多年的贪虫、馋虫,一下子给勾了出来。
楚穆王是自小就以眼大心空、贪功喜奇出了名的,登上王位9年,一顶组缨鲜冠、一柄龙渊宝剑,就从未有过一刻离身的时候。他做梦想的都是王霸大业,都是威加海内,都是行乐天下。只可惜楚国远离中原,加之地气不旺人丁不昌,以致使他多年殚精竭虑,大功无成。听方士把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下的那片水土、美女一说,不由地他把龙袍的长袖一甩,发出一阵裂石穿云的朗笑。
大夫自然了知他的心事,连忙上前一躬到地,道: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只要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那方水土归了咱们楚国,成了咱们楚国的福祥之地,何愁大王雄心不达、霸业不成!”
“有理!哈………有理!”楚穆王又是一阵朗笑,吩咐说:
“修书!告诉鲁文公那老儿,就说老树那地方我看中啦,以后就归我楚国啦!……”
楚穆王的书信和楚国来使,在鲁文公和他的大臣们中引起了一阵喧哗。鲁国本是周公姬旦的儿子伯禽的封地。周公是武王姬发的兄弟,先是协助武王灭商,后来又摄政、平叛、分封诸侯、制作礼乐,是一代天骄式的人物。鲁国因此也很是兴盛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如今的鲁国已经走了多年的下坡路。鲁文公也算是位有血气的人物,多年志在振兴,却因积重难返一时半时难得见出成效,鲁国也就一直那么不死不活、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这在诸侯争雄、以大凌小、弱肉强食已经成了风气的年月,也就难免要忍气吞声、受尽欺凌。尽管如此,楚使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举朝震怒。国乃土之属,土乃国之基。鲁国再小再弱,岂有把国土,尤其是那样一片风水宝地——虽然在此之前,鲁文公和臣僚们似乎并没有听谁说过还有这么一棵宝树一块宝地——轻易送人的道理。楚穆王以一纸书信一名使者轻轻易易便要夺人所爱,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但震怒归震怒,话还是要拣好听的说。鲁文公盛待来使,同时把朝廷中几位饱学之士集中到一起,绞尽脑汁写了一封回书,引经据典把老白果树说成是鲁国开国之基、立国之本,实在不能依愿奉送。但作为对于楚穆王和楚国友好的表示,鲁国愿意奉献银币3000、青绢200,同时可以考虑把另外一片相似的宝地临时交由楚国管辖云云。
回信出乎楚穆王意外。诸侯争雄,就实力而论,楚国属于名列前茅的强梁而鲁国不过是个小萝卜头;就地域而言,楚国虽然远在南国,但近年势力北移,吃掉了宋、滕、莒等几个三四等的诸侯小国之后,已与鲁国形成了一河相隔的局面;兵行马动,不要说是一棵老白果树一座驼来峰,再大的地方也不过是探囊取物,也不过是裤裆里抓那玩儿——手拿把攥、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儿。要一棵老树一片地方,写一封信、派一名使者,那是给你脸面、看的是个客情,不给脸面、不看客情,伸伸手,公开地或者悄悄地把你半拉子国土拿过来,你有什么办法不成?如今,既然你鲁文公不看这个脸面、不认这份客情,也就怪不得我楚穆王了。于是一道圣旨下达,一队楚军气势汹汹直向驼来峰地区开去。鲁军虽然先有准备,但铜剑铁矛棍棒石斧与号称削铁如泥的龙渊剑、宛地斧相遇,结果是用不着猜度的;一战下来,不仅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那片土地落入楚人之手,大批财物遭到掠夺,几千百姓也穿上木靴、戴上木枷,成了楚国的奴隶。
这是鲁文公三年秋天的事儿,鲁文公身上穿的是翻领绣纹绸衣,脚下踏的是丝编绣鞋。兵败土丧的消息传来,正赶上第一场小雪,他大哭一场,当即换上一身双绦束腰狐衣、一双牛皮编靴,坐上一辆四马快车直向齐国奔去。
齐国是太公姜尚的封地。姜太公是周文王的老师,灭商兴周的元勋,齐国一开始就是强中之强。封国时周成王和周公还特别赐予太公一项特权:诸侯国中无论是谁、无论大小,只要是犯了朝规国法,齐国都可以代表朝廷出兵讨伐。那地位与周朝天子差不到哪儿去。如今虽说与太公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诸侯国中能与齐国匹敌的也没有几个。因为这,小国君臣到了齐国,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不要说是借兵求助,许多时候想要见上齐昭公一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鲁、齐算是邻居,两国关系多年也算说得过去,鲁文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先是派人买通了齐国几位重臣,让他们抓住齐昭公好强争胜的心理,把楚穆王如何小瞧齐国的话大肆宣扬了一番,见面后又送了不少黄金、白银、象牙、犀皮、香料做为谢礼,齐昭公这才应承得干净利落。那干净利落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是不便明言的,那就是听过介绍,齐昭公也暗暗垂涎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庇荫的那片圣土,有心将其攫为己有,做为自己成就王霸大业的福祉。福地福国、天佑天成,那也正是齐昭公梦寐以求的事情呢!
两国大军浩浩荡荡,一战不仅夺回了驼来峰,还从楚国掠来了大批财物、奴隶。楚穆王那样一个人物,一颗甜枣没等吞进肚里反被咬了一口,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单以自己的力量与齐鲁两国抗衡难免势单力薄,于是求到了晋襄公面前。
晋国古时是戎狄游牧地区,地险多马,崇尚武力,又经晋文公重耳励精图治,使国力大增。晋国的冶炼术也是相当先进的,冶炉城、棠村闻名遐迩,西平的龙渊水淬出的龙渊宝剑,能够给刚刚出生的婴儿剃头。而晋襄公也非等闲之辈,称霸中原早已是意定之中的事儿,因此没等楚穆王把老白果树和那片风水宝地的妙处说完,心旌先已摇曳起来。
征集奴隶,收掠骡马,铸造兵器,分发棍棒,然后开动两脚,蚂蚁似地向既定地区移动汇集,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天。当越草河岸边的杨柳枝头开始冒出娇黄细嫩的叶片时,四国两方的几万兵马,已经气势汹汹,排列到驼来峰附近的原野上了。
战争从老白果树的第一层枝叶泛绿时拉开帷幕。刀砍枪刺,叮叮吭吭。锣敲鼓击,当当咚咚。箭矢互射,扑扑嗖嗖。身着蓝、灰、绿、黄各色粗布军服,擎着藤盾、木板、柳编,举着狮、虎、熊、罴各类旗帜的将士,在原野上往来翻覆。草鞋、木靴、兽皮绑子、光赤的脚丫子,驴蹄、马掌、牛脚、驼足,扑达扑达,直把烟尘扬了半边天空。呜——嗷——汪——绿旗倒地!黄旗倒地!蓝旗倒地!前队打左!中队打右!后队冲锋!楚军垮啦!齐兵完球蛋啦!晋国……日他老娘啦!骑兵过壕!步兵操矛!冲啊——公左杖黄、右秉白髦。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大王小心!主公我来也!擂鼓!擂鼓!给我擂鼓!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脑袋!我的脑袋没有啦!还我腿!还……哎呀我的亲爹亲妈呀!下一辈子再也不敢啦!花大姐?老子他妈的可真有艳福!嘻嘻,嘻嘻……将军救命啊!救命啊!大胆,妈拉个驴蛋!叭!呸!强盗!臭虫!我叫你三十八辈不长绿毛,四十八代全生豆芽!逃!快逃哇!向河里钻!向河里钻!啊——杀狗熊啦!主公有令,杀一只狗熊赏一个娘们!杀两只狗熊……喝!以血当酒!以血当酒!不好啦,河里发血啦!红麦子红碗豆,这辈子让你啃个够!弟兄们,天要塌啦,快跑吧!隆……哗……汪!汪汪!咣!咣咣!呜——杀他娘操他娘,不杀不操是亲娘!玉皇爷在上,阎王爷在下!今儿个咱们给你磕头啦!……猪!狗!祖宗!……天老爷!狗臭屎!……哦!啊!噢!……屁!尿!血……
血!男人在流血,女人在流血;生灵在流血,田园在流血;驼来峰在流血,越草河在流血;连空中的云、雾、风也终日赤红腥臭,弥漫着血的气味。松果、香菇未能幸免,松果成了晋军的炮灰,被砍断了一只胳膊射穿了一条大腿;香菇不肯忍受楚军兵将无休无止的凌辱,身上被捅了七八个窟窿。老幼妇孺或者沦为怨鬼,或者逃往山林他乡。一片原本兴旺繁荣的乐土变成了墓场荒丘。只有陶方老以视死如归的胆气,每日困守古庙孤灯,焚香祈祷不止。
老白果树呆了傻了,花不开果不结了,默默地、默默地向天而立。
事关国家社稷,四国王公无不亲临前线督粮督战。楚穆王为了显示必胜的决心和视生灵、血战如同儿戏的坦然,特意让人把两位爱妃接来,在战场上搭起了“龙床”;每日头束高冠,褒衣博袖,手执羽扇,故意做出一副悠然清闲,哪怕打上一万几千年、把驼来峰变成一片不毛之地,也在所不惜的神情。
战事进入盛夏,一天晚上临近子时,楚穆王搂着两名爱妃正要进入梦乡,营外忽然响起了呜呜的号角。他以为敌军偷袭,慌忙起身出营,营外却只有一弯残月几点疏星。他倾耳搜寻,才听出号角是从驼来峰那边传来的;号角低沉凄凉,声声相连,风一般地从战场上空掠过;将近半个时辰才渐渐消失。楚穆王好不惊异,连忙要找臣僚巫师探讨问询,却不知怎么,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便屙起稀来;那稀屙得如此之快,以至他连裤子也没来得及脱,就屙了个稀里糊涂。这仿佛是个信号,没等他回到营帐,他的两位爱妃也屙了个昏天黑地;而与此同时,他的上万兵马——包括骡马——也事先跟谁约定好了似的,一齐稀里糊涂、昏天黑地地屙起来。那稀屙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自子时起一个时辰一泼,一刻也不提前一刻也不拖后,任谁也别想漏掉一次;而且自屙时起水米不进,一进便如同得了绞肠砂,让你在地上打着滚儿喊爹叫妈。楚穆王和那些将士开始肚里还有些东西可屙,屙过几泼肚里空空如也,屙出的就只有水了;开始是黄水,后来变成绿水、白水。那水更奇,落地就变成密密麻麻的跳蚤,专向人身上爬,爬上就跟粘上了似的,大吃大喝不讲半点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