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归离(《醉玲珑》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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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西陵残阳

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重响,琅轩宫九重塔上最后一块巨石落地,激起层层飞浮的尘埃。

石块震动大地的余波沿着层叠的宫宇与起伏的山脉遥遥传向岐山之巅的王陵,与连绵不绝沉重的丧钟合为一体,宣告了一次彻底的终结。

天暗云低,日淡无光。

王陵正东方的祭台高耸入云,几接天宇,子昊举步踏上云台尽头,长风凛凛吹拂衣衫,天地人间尽入眼底。

漠漠云海,九域苍茫,唯有一座被万山推出的孤峰傲然独立,直插云霄,仿若一道玉柱擎天,撑起六合八荒。位于穆、楚、宣三国与王域交界处的这座惊云山,乃是雍朝天下第一高峰。相传上古之神曾以此山开天地,引万川河流而成九域,后世沧桑,千番兴替,登惊云者,皆王也!

子昊遣退侍从,独自负手遥望远山,显然对葬礼的诸般仪式毫无兴趣,亦无人敢来请他执孝礼服丧送葬。文武群臣在渐暗的天色下一片肃然静默,钟声长鸣,祭台四周缓缓升起绘以四方天灵的玄色大旗,自神道而至主陵墓依次燃起祭火,主祭司手中神器高高举起,即将入陵活殉的十三名废臣被押至祭台之下。

雄伟的陵墓重门洞开,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在戍卫押解之下,岄息进入陵墓前最后一次驻足,祭台之上清冷的身影直刺双眼,仿佛天际遥不可攀的光芒,他不由冷哼一声,眼底隐隐闪过了阴毒的戾色。

停放太后棺椁的内宫早已封闭,殉葬之人所在乃是拱卫内宫的殉室。虽是殉室,四周美奂绝伦的壁雕却丝毫不逊于内宫,巨幅长卷,镶金涂丹,绵延而至甬道长廊,不见首尾,由此可知这地宫规模之宏大,设计之奢华。

此时其他殉室中密密排放了数千陶俑,唯有这正中一间是为重华宫十三名废臣所留。

门外是重重弓弩防护,随着护陵侍卫脚步声的消失,隆隆巨响,数道沉重的石门缓缓沉落,渐渐吞噬门外的光明。与岄息一同进入墓穴的殉葬者身子不停发抖,突然有人大声狂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要关门,放我出去!”一边喊着,一边疯了一样扑向坠落的石门。

无情的墓门轰然关闭,阻断最后一丝光亮,殉葬者沿着石门瘫倒在地,绝望的哀号被死亡的阴影彻底吞没。

一片死寂之中,脚步声忽然响起。

墓壁上镶嵌的明珠浮现出微弱光影,一直毫无声息的岄息慢慢自黑暗中走出,待死之人木然抬起头来,看着昔日呼风唤雨的长襄侯,有人蓦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我们都得死,一个也逃不了,你是长襄侯又怎样,太后宠你又怎样,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岄息亦在笑,妖魅的笑意自眼中流出,犹如墓地里开出鲜活的花朵,带着丝缕冷冷的邪气。他俯下身,低低笑道:“下一世你们会明白,我岄息和你们,永远不一样。”

话落,袖起,寒锋闪过,骤断的惨呼声中,一片喷薄而出的鲜血冲向了浓重的黑暗……

江水拍岸,滔滔东去,日暮千里,残阳似血。

岐山之阴,泗水之畔,王陵之外,另有数座墓葬,经历了数年变迁无人照看,已是一片荒芜。

一辆青帘素帷的马车自江边缓缓驶来,长长辙痕将落日黯淡的余光凝固,化作天地间最后遥远的痕迹。

马车渐渐行近,最终停在离墓葬不远处,墨烆上前打起幕帘。子昊从车内走出,江风飒飒,扬起他身上云色披风,夕阳之下,枯叶纷飞。

子昊徐徐踏过嶙峋山石,穿行于乱草丛生的墓地,最后在一座坟墓前停下脚步。

静静垂眸,这里每一处墓碑都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同样是王子皇孙,同样是帝女娇颜,与岐山王陵比邻的这处山岗,才是王族真正的陵墓。这十余年来或是病亡夭折,或是获罪遭诛,除他和子娆外,襄帝众多子女没有一个得以存活。太后容不下任何女人为襄帝诞育的血脉,即便是赶尽杀绝也不准他们入葬王陵,便这般埋于荒野,尽做游魂。

抬头环视山野,子昊面上一片冷漠与平静,伸手拂去墓碑上凌乱的杂草,突然听到子娆的声音打破了暮色深深的沉寂,“五年前,是你命墨烆去了宣国?”

子昊沉默了片刻,“是。”

斜阳下,子娆移步上前,晦暗的影子渐渐投上破败残乱的石碑,“你让他取回了子严的首级?”

“对。”

身后一阵死寂,天边残阳,无力地沉入了穆岭远山,江畔只余一片血色猩红。过了许久,子娆的声音才自这落日余晖中再次响起,“真的是你,子严既已到了宣国,那个女人又能将他怎样?墨烆不出手,帝都谁人奈何得了宣王?为什么,你要让墨烆千里迢迢去要他的命?”

子昊转身,对上子娆有些灼灼逼人的眼睛,淡淡道:“因为他不是凤妧的对手,更不是姬沧的对手。”

子娆冷笑,不知为何心中像被一片无形焰火烧灼得难受,就像那夕阳径直坠入了胸口,滞塞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负,一句话未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只要子严一死,就永远不可能有人再威胁到你的王位了对吗?”

猛一抬眸,子昊眼底倏地闪过怒意,但只一瞬,唇角却又微微挑起,一抹难言的孤独浸入那清冷笑容,沉淀进幽深的底处,“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他淡漠的语气令子娆心头一窒,冲动之下话说出口,立时已觉后悔。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若连她也要指责他,那么天下还有谁能懂他?是当真不知他的心思吗?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承认,无法如他一样,担负起那样沉重的事实。

北域宣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多年来雄霸一方,实力远在帝都之上。宣王姬沧征伐诸侯,早有问鼎中原之意,只因师出无名,始终不得轻举妄动。子严逃亡宣国,正是天赐良机,宣王必以此为由进兵帝都,楚、穆等国又岂会袖手旁观?大战一起,天下必乱,雍朝必亡,子严亦只会变成宣王的傀儡,雍朝灭亡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无用之人,不如一死。一个必死之人,不如死在墨烆的剑下。

子娆微拧了眉心,日落千山,似血海里燃起的烈火,残焰灼目而来,仿佛忽然间又是七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琅轩宫中火光连天,她被太后下令押上高耸的尧光台时,长明宫中孤单沉默的少年,挥手打翻了重华宫送来的药盏。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忤逆太后的懿旨,将两宫间彼此维持的和睦彻底地撕裂。

那一日他以命相护,她记得清楚明白。

一人一身,谁又当真对不住谁?谁又必要护着谁?他是谁?她是谁?子严又是谁?从发现他药中秘密的那一刻,从眼见母亲被送入陵墓的那一刻,从王族尊严扫地任人凌辱的那一刻,他与她,同这黄土掩埋之下每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早都无路可选。

所有的一切,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从认清这一点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必要得到最大的收益,王族再也输不起,他们都明白。只是这颗心终究不如他那般平静,便如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忍”字,他写得出,她却不能。

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子娆自嘲般笑了,“是该杀,子严当年妄图叛变夺位,险些惹下大祸,他不自量力,其实是自取灭亡。只是,刑谳司的宗卷明明白白呈在长明宫御案之上,弑杀王子的罪名,墨烆又将如何自处?”

子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负手遥望大江。

随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墨烆上前一步,在子严墓前屈膝跪下,低头道:“刑谳司要的不过是臣的性命,请主上不必为难。”

子昊头也未回,身侧衣袖飘拂随风,一句问话水波不兴,“他们要,你便给?”

墨烆一怔抬头,“主上……”

子昊目视滔滔江水长浪,语声极淡,亦极傲然,“跟着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不过区区几道弹劾,你身为左卫将军若连这都受不住,以后我还能要你干什么?”

话中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迫得人屏息静气,墨烆低头,“臣……知错。”

子昊淡淡吩咐,“你此时不必待在帝都,替我带一封信去穆国,三日之内,务必送到。”

墨烆再次俯身,应命退下。子昊微一侧首,幽静的眸心隐见一丝黯然,转瞬泯灭。这一片陵墓,子严、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处处风流,江山几多游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这里便好,都在,齐齐全全,团团圆圆,想必再完满不过。

暮色终于在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掌心却忽有柔暖的触觉传来,是子娆突然牵了他的手。心中微微一动,顿了顿,指间轻轻收拢,握住了她温软的柔荑。

只是站在他身边,并不开口说话,子娆便这样静静陪伴他,两人并肩而立,看那江山逝水奔流,浪涌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