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时代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否得到了解决?不同的历史条件总会产生不同的问题,但新的问题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原有问题的解决。马克思当时所着重分析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基本矛盾及其各种主要表现,在今天依然存在,并以新的方式产生影响。法国著名学者德里达在其1993年出版的《马克思的幽灵》一书中曾经指出,当代资本主义有10个无法愈合的伤口,“经济战争、民族战争、少数民族间的战争、种族主义和排外现象的泛滥、种族冲突、文化和宗教冲突等,正在撕裂号称民主的欧洲和今天的世界”[7]。伴随着财富的巨大增长,资本主义世界贫富两极分化的势头也在进一步发展。调查结果显示,在1980~1996年间,美国最富裕的、占家庭总数5%的上层,在全美家庭总收入中所占比例从15.3%上升到20.3%,而最贫困的、占家庭总数60%的下层,在全美家庭总收入中所占比例却由34.2%下降到30%。这种两极分化不断扩大的趋势在欧洲也存在。以德国为例,占家庭总数5%的上层家庭,占有社会财富的1/3以上,而占家庭总数一半以上的下层居民,却只拥有不到10%的社会财富;在1980~1995年间,独立经营者可支配的实际收入增长了54.3%,而雇员可支配的实际收入却下降了10%。值得注意的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正在加速向全球扩展,全球两极分化日趋明显。1999~2000年,占世界人口17%的24个发达国家占了全球GDP的80%,最富国人均GDP与最穷国人均GDP之比超过了300∶1,前者一天的收入差不多相当于后者一年的收入。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从1970年的25个增加到2000年的49个,这些国家有6.3亿人口,占了世界人口的1/10,但其收入和贸易量只占百分之零点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事实表明,马克思当年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及其主要问题并未得到解决,正如日本著名经济学家、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伊藤诚所说:“资本主义现代全球化的发展、第三世界各国日益深刻和严重的贫困和饥饿问题、发达国家再次出现经济生活显著不稳定和不平等扩大,等等,这些现象反而说明《共产党宣言》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对于现代世界的诸多方面仍具有现实的适用性。它对促进我们重新探讨关于当代世界的认识框架,富有启发性。”[8]
当然,肯定时代性质和存在的基本问题未变,并不是要轻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各种新变化的研究。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也主要是就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及其发展规律而言的,而不是要对各种发展问题作出全面的解答。正由于其深刻地把握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及其发展规律,所以它产生于19世纪中叶而又超越了这一特定的时代,它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仍具有重大的穿透力。不能依据它创立的时间来判断它是否“过时”,是否具有合理性。有效性与时间性毕竟是两回事。
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当代意义不仅体现在它所直面的时代与问题仍在“当代”之中,而且体现在它自身所特有的理论价值中。这种价值是从多方面得以展现的。
首先是体现在对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正确揭示和把握上。马克思不是用观念来解释历史,而是从现实的社会生活出发来研究历史,因而马克思的社会历史哲学与以往的“客观历史编纂学”不同,它是建立在事实分析基础之上的,是对历史规律的深刻揭示和科学把握。对此,法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就曾经这样评价过:“马克思的天才,马克思的影响经久不衰的秘密,正是他首先从历史长时段出发,制造出真正的社会模式……马克思主义是上个世纪中最有影响力的社会分析;它只能在长时段中恢复和焕发青春……”[9]正因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是对历史长时段的揭示并是在长时段中发生影响的,所以它不仅对分析以往历史的发展,而且对分析当代社会的发展都具有理论基础的作用。
其次是体现在马克思在考察社会发展问题时所具有的批判精神上。马克思的社会发展理论以至他的整个哲学,不是仅仅局限于解释世界,而目的是要改变世界,所以它对社会发展问题的研究,不是一般性的诠释、理解,而突出的是批判性的考察。尤其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分析上,其批判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展现。凯尔纳由此认为:“马克思主义包含着发展现时代的一种批判理论的源泉。”[10]马克思不仅具有深刻的批判精神,而且具有高度的自我批判精神。德里达曾经说过:“要想继续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中汲取灵感,就必须忠实于总是在原则上构成马克思主义而且首要地是构成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激进的批判的东西,那就是随时准备进行自我批判的步骤。这种批判在原则上显然是自愿接受它自身的变革、价值重估和自我再解释的。”[11]今天,强调马克思的这种自我批判精神,对于深入推进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研究和创新也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
再次是体现在社会发展研究的科学方法上。马克思始终是以严谨的态度和方法来研究社会历史发展,而不是随意演绎社会历史发展,因而所作出的分析和所得出的结论基本上是经得住推敲的,是经得住实践检验的,尽管在新的形势下有的需要修正和发展。对于这种严谨的研究方法,许多西方学者都给予了高度评价。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卢卡奇就曾经指出:“我觉得,在马克思出现以后的时代,认真研究马克思应当是每个抱严肃态度的思想家的中心问题,掌握马克思的方法和成果的方式和程度决定着他在人类发展中的地位。”[12]实际上,只要是“抱严肃态度”的思想家都不会否认马克思研究方法的价值。像海德格尔在其《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就这样认为:“人们可以从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对待共产主义的学说及其论据,但从存在的历史的意义看来,确定不移的是,一种对世界历史意义的东西的基本经验在共产主义中自行道出来了。”[13]也就是说,对于人的存在的理解,共产主义学说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这与那种一般的存在主义解释不可混为一谈。在同一封信中,当海氏谈到“无家可归”是忘记存在的标志时,又这样表露了对马克思的看法:“无家可归状态变成了世界命运。因此有必要从存在的历史的意义去思此天命。马克思在基本而重要的意义上从黑格尔那里作为人的异化来认识到的东西,和它的根子一起又复归为新时代的人的无家可归状态了。这种无家可归状态是从存在的天命中在形而上学的形态中产生,靠形而上学巩固起来,同时又被形而上学作为无家可归状态掩盖起来。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14]在这里,海德格尔讲得非常明白:马克思对异化的领悟远比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理解更为深刻、更富有历史底蕴。
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当代意义不仅仅表现在上述基本方面,同时也体现在对有关具体问题的分析之中。西方一些学者把马克思的发展论只看作是对社会发展的宏观说明,而缺少对发展问题的微观分析;只解释成是一种现代性的宏大叙事,而缺少对现代性的细微解剖,借此来贬抑其当代价值。这样的理解并不是客观的、中肯的。综观马克思的文本,确实可以发现马克思对社会发展的宏观说明较多,微观分析较少,但这种研究的特点和方式与其理论的价值并无必然的联系。马克思当时所要着力解决的问题,主要是驱除历史发展观上的迷雾,揭示社会发展的本质及其内在联系,尤其是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及其发展规律,为未来社会的发展指明方向。由这样的主旨所决定,研究的重点必然要放在社会发展的宏观考察上,这是非常自然的。但是,马克思在对社会发展宏观说明的同时,也并没有轻视对社会发展的微观分析。如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马克思就特别提醒人们注意对商品形式的细微分析,认为“在浅薄的人看来,分析这种形式好像是斤斤于一些琐事。这的确是琐事,但这是显微镜下的解剖所要做的那种琐事。”[15]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研究,实际上是交替运用宏观与微观两种分析方法,既注意对社会经济的宏观考察,又注意“显微镜下的解剖所要做的那种琐事”,二者相互依存,相得益彰。这样的研究方法不仅对于研究资本主义社会是适用的,而且对于研究任何社会都是有益的。因为整体与要素总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对于具体问题的研究来说,如果只是孤立地进行,而不从更大的视野、不从它与其他问题的联系来考察,那么对于具体问题也无法获得真正科学的认识和理解。管中窥豹,其实是连一斑也不能得到真正认识的。所以,不能完全用发展学上的实证方法来排斥马克思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分析方法。
总的说来,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依然没有失去其当代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克思被重新发现;随着问题研究的逐步深入,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被重新得到关注和开掘。正如凯尔纳所指出的那样:“同那些宣称马克思主义在现时代已经逐渐过时的人相反,我认为马克思主义仍然在为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的当代发展提供理论来源,并且包含着仍然能够帮助我们争取改造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来源。因此,我认为,马克思主义仍然具有对现时代进行理论概括和批判现时代的资源,马克思主义政治学至少仍然是当代进步的或激进的政治学的一部分。”[16]
指出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没有过时,并不等于不需要有新的发展。自这一理论创立以来,毕竟是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其间世界历史发生了重大变化,社会发展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情况、新问题。所有这些,都给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提出了新课题、新挑战。对于当代社会发展出现的许多新情况、新问题,不可能仅仅从原有的经典理论中来寻求解释。马克思的理论是科学而不是启示录,它没有也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没有也不可能提供有关当代社会发展一切问题的现成答案。新的实践必须有新的理论探索。因此,必须结合新的发展现实正确地认识、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的社会发展理论。对于社会发展的一些基本观点、基本原理,自然要毫不含糊地坚持,对于一些具体的发展观点由于历史条件的变化应作出新的阐释,对于个别在今天看来显然是错误的观点必须予以放弃。只有这样,才能推进其理论的创新,使其永葆活力。可以说,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历史命运就取决于它对现实发展问题的回答与解决。
二、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当代价值的把握方式
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当代价值是无可置疑的,但这种当代价值并不是自然显现出来的,而是需要人们的自觉把握。把握的程度如何,其当代价值也就体现得如何。这决不是要倡导解释学方法,而是旨在突出研究的主体作用。因为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当代价值无论如何与研究主体的开掘、利用有关,纯粹的文本内容无所谓“当代”价值可言。为什么同样的文本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当代价值?原因就在于研究主体在不同历史条件下对文本有不同旨趣、不同视角的观照,从而使得文本中的某些思想、观点可以根据现实需要凸显其当代价值。
如何把握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当代价值?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可以进行多方面、多角度的探讨,但从“当代”的视野来考虑,重要的是应通过如下方式或途径来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