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里立即就要出现这样一个问题,这些在所有修正主义著作中被奉为神明的所谓事实在方法论上有什么含义呢?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指靠它们为革命无产阶级的行动提供指南呢?不用说,对现实的一切认识均从事实出发。唯一的问题是:生活中的什么样的情况,而且是在采用什么样的方法的情况下,才是与认识有关的事实呢?目光短浅的经验论者当然会否认,事实只有在这样的、因认识目的不同而变化的方法论的加工下才能成为事实。他认为,在经济生活中的每一个情况、每一个统计数字、每一件素材中都能找到对他说来很重要的事实。他在这样做时忘记了,不管对“事实”进行多么简单的列举,丝毫不加说明,这本身就是一种“解释”。即使是在这里,事实就已为一种理论、一种方法所把握,就已被从它们原来所处的生活联系中抽出来,放到一种理论中去了。比较老练的机会主义者,尽管本能地非常厌恶一切理论,还是很乐意承认这一点。但是他们求助于自然科学的方法,即自然科学通过观察、抽象、实验等取得“纯”事实并找出它们联系的办法。他们于是用这种理想的认识方式来对抗辩证方法的强制结构。
如果说这种方法乍看起来可取的话,那是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本身倾向于产生出一种非常迎合这种看法的社会结构。但是,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需要辩证方法来戳穿这样产生出来的社会假象,使我们看到假象下面的本质。自然科学的“纯”事实,是在现实世界的现象被放到(在实际上或思想中)能够不受外界干扰而探究其规律的环境中得出的。这一过程由于现象被归结为纯粹数量、用数和数的关系表现的本质而更加加强。机会主义者始终未认识到按这种方式来处理现象是由资本主义的本质决定的。马克思在谈到劳动时对生活的这样一种“抽象过程”作了深刻的说明,但是他没有忘记同样深刻地指出他在这里谈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历史特点。“所以,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的发展的地方,在那里,一种东西为许多所共有,为一切所共有。这样一来,它就不再只是在特殊形式上才能加以思考了。”[8]但是资本主义发展的这一趋势还走得更远。经济形式的拜物教性质,人的一切关系的物化,不顾直接生产者的人的能力和可能性而对生产过程作抽象合理分解的分工的不断扩大,这一切改变了社会的现象,同时也改变了理解这些现象的方式。于是出现了“孤立的”事实,“孤立的”事实群,单独的专门学科(经济学、法律等),它们的出现本身看来就为这样一种科学研究大大地开辟了道路。因此,发现事实本身中所包含的倾向,并把这一活动提高到科学的地位,就显得特别“科学”。相反,辩证法不顾所有这些“孤立的”和导致“孤立的”事实以及局部的体系,坚持整体的具体统一性。它揭露这些现象不过是假象,虽然是由资本主义必然产生出的假象。但是在这种“科学的”氛围中,它仍然给人留下只不过是一种任意结构的印象。
所以,这种看来非常科学的方法的不科学性,就在于它忽略了作为其依据的事实的历史性质。然而这不只是一种错误来源之所在(总是被采用这种方法的人所忽略),对此恩格斯已明确地提醒人们注意。这种错误来源的实质在于,统计和建立在统计基础上的“精确的”经济理论总是落后于实际的发展。“因此,在研究当前的事件时,往往不得不把这个带有决定意义的因素看做是固定的,把有关时期开始时存在的经济状况看做是在整个时期内一成不变的,或者只考虑这个状况中那些从现有的明显事件中产生出来因而同样是十分明显的变化。”[9]因此我们看到,说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本来就和自然科学的方法协调,是它的精确性的社会前提,这是很成问题的。如果说“事实”及其相互联系的内部结构本质上是历史的,也就是说,是处在一种连续不断的变化过程中,那么就的确可以问在什么时候产生出更大的科学不精确性。是当我认为“事实”是一种存在的形式且受到这样一些规律的制约,对这些规律我在方法论上可以肯定、或者至少有十之八九的把握知道它们对这些事实不再适用的时候呢?还是当我有意识地估计到这种情况,批判地看待以这种方法所能达到的“精确性”并集中注意于这种历史的本质、这种决定性的变化所真正表现出来的那些环节的时候呢?
那些似乎被科学以这种“纯粹性”掌握了的“事实”的历史性质甚至以更具破坏性的方式表现出来。它们作为历史发展的产物,不仅处于不断的变化中,而且它们——正是按它们的客观结构——还是一定历史时期即资本主义的产物。所以,当“科学”认为这些“事实”直接表现的方式是科学的重要真实性的基础,它们的存在形式是形成科学概念的出发点的时候,它就是简单地、教条地站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无批判地把它的本质、它的客观结构、它的规律性当作“科学”的不变基础。为了能够从这些“事实”前进到真正意义上的事实,必须了解它们本来的历史制约性,并且抛弃那种认为它们是直接产生出来的观点:它们本身必定要受历史的和辩证的考察。因为正如马克思所说:“经济关系的完成形态,那种在表面上、在这种关系的现实存在中,从而在这种关系的承担者和代理人试图说明这种关系时所持有的观念中出现的完成形态,是和这种关系的内在的、本质的、但是隐蔽着的基本内容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概念大不相同的,并且事实上是颠倒的和相反的。”[10]所以要正确了解事实,就必须清楚地和准确地掌握它们的实际存在同它们的内部核心之间、它们的表象和它们的概念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是真正的科学研究的首要前提,正如马克思所说,“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11]。所以我们必须一方面把现象与它们的直接表现形式分开,找出把现象同它们的核心、它们的本质连接起来的中间环节;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理解它们的外表形式的性质,即看出这些外表形式是内部核心的必然表现形式。之所以必然,是因为它们的历史性质,因为它们是生长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土壤中。这种双重性,这种对直接存在的同时既承认又扬弃,正是辩证的关系。在这方面,囿于资本主义创立的思维方式的肤浅读者,在理解《资本论》中的思想结构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因为一方面马克思的论述使一切经济形式的资本主义性质达于极点,由于把社会描述为“与理论相符”,即只包括资本家和无产者的彻底资本主义化了的社会,就创造了一种使这些经济形式能以最纯粹形式存在的思想环境。但是另一方面,这种思维方式刚要产生结果,这个现象世界似乎刚要凝结成为理论,它就立即化作了一种幻影,成了哈哈镜里的被歪曲了的形象,“只是一种虚构的运动的有意识的表现”。
只有在这种把社会生活中的孤立事实作为历史发展的环节并把它们归结为一个总体的情况下,对事实的认识才能成为对现实的认识。这种认识从上述简单的、纯粹的(在资本主义世界中)、直接的、自发的规定出发,从它们前进到对具体的总体的认识,也就是前进到在观念中再现现实。这种具体的总体绝不是思维的直接素材。马克思说:“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唯心主义在这里陷入了把现实在思维中的再现同现实本身的实际结构混为一谈的幻想。因为现实“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中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12]。相反,庸俗唯物主义者,甚至披着伯恩施坦等人的现代伪装,也没有超出再现社会生活的各种直接的、简单的规定的范围。他们以为把这些规定简单地拿过来,既不对它们作进一步的分析,也不把它们融为一个具体的总体,他们就特别“精确”了。他们只用抽象的、与具体的总体无关的规律来解释事实,事实还是抽象的孤立的。正如马克思所说:“粗率和无知之处正在于把有机地联系着的东西看成是彼此偶然发生关系的、纯粹反射联系中的东西。”[13]
这种反思联系的粗率和无知,首先在于它模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的、暂时的性质。它的各种规定带有适合一切社会形态的无时间性的永恒的范畴的假象。这在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中表现得最明显,但是庸俗的马克思主义很快就步其后尘。辩证的方法被取消了,随之总体对各个环节在方法论上的优越性也被取消了;各部分不从整体来理解,相反,整体被当作不科学的东西被抛弃,或者退化成了不过是各部分的“观念”或“总合”。随着总体的被取消,各个孤立的部分的反思联系似乎就是适合一切人类社会的没有时间性的规律。马克思的名言:“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14],是历史地了解社会关系的方法论的出发点和钥匙。所有孤立的部分的范畴都能作为任何社会始终都有的东西来孤立地考虑和对待(如果它在某个社会里找不到,则把这说成是“偶然”,是规则的例外)。但是这些单独的孤立的部分所经历的变化,并不能清楚地明确地说明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的真正区别。这些区别只有在各阶段与整个社会的关系的历史总过程中才能真正辨明。
三
这种辩证的总体观似乎如此远离直接的现实,它的现实似乎构造得如此“不科学”,但是在实际上,它是能够在思维中再现和把握现实的唯一方法。因此,具体的总体是真正的现实范畴。[15]但是,这一看法的正确性,只有在我们集中注意力于我们的方法的真正物质基础,即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内在对抗性时,才完全清楚地表现出来。自然科学的方法、一切反思科学和一切修正主义的方法论理想,都拒不承认它的对象中有任何矛盾和对抗。如果尽管如此在各理论之间还是出现矛盾,那么这只是表明至今达到的认识还不够完全。似乎相互矛盾的各理论必须在这些矛盾中找到它们的限度,必须相应地加以改造,并被纳入到更一般的理论中,那时这些矛盾就会最终消失。但是我们认为,就社会的现实而言,这些矛盾并不是对现实的科学理解还不完全的标志,而是相反,它们密不可分地属于现实本身的本质,属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它们在对总体的认识中不会被扬弃,以致停止成为矛盾。完全相反,它们将被视为必然产生的矛盾,将被视为这种生产制度的对立的基础。如果说理论作为对总体的认识,为克服这些矛盾、为扬弃它们指明道路,那是通过揭示社会发展过程的真正趋势。因为这些趋势注定要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来真正扬弃社会现实中的这些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