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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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卢卡奇(4)

然而,马克思通过反对它而达到了“自我理解”的那种哲学,早已是黑格尔主义的倒退回康德去的运动。这个运动利用黑格尔的晦涩和内在的不确定性来剔除他的方法中的革命因素。它力图把反动的内容、反动的概念神话、思维和存在的冥想的二重性残迹同在当时德国流行的一贯反动的哲学调和起来。由于马克思采纳了黑格尔方法的进步方面,即作为认识现实的方法的辩证法,他不仅使自己与黑格尔的继承人分道扬镳,而且把黑格尔的哲学本身也分裂为两部分。他把黑格尔哲学中的历史倾向推到了它的逻辑的顶点:他把无论是社会的还是社会化了的人的一切现象都彻底地变成了历史问题,因为他具体地揭示了历史发展的真正基础,并使之全面地开花结果。他以他自己发现的,并且系统地阐述过的这一尺度来衡量黑格尔的哲学,发现它太不够分量。马克思从辩证法中清除掉的“永恒价值”的传奇性残余基本上同反思哲学同属一类,黑格尔殚精竭虑同这种哲学斗争了一生,他曾用他的整个哲学方法、过程和具体总体、辩证法和历史与之相对抗。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是黑格尔自己对康德和费希特的批判的直接继续和发展。[26]因而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一方面,产生了马克思的辩证方法,它坚持不懈地继续了黑格尔竭力要做而未能具体做到的事情。另一方面,也留下了著作体系的尸骸,供追腐逐臭的语文学家和体系炮制者去分享。

黑格尔和马克思是在现实本身上分道扬镳的。黑格尔不能深入理解历史的真正动力。一部分原因是,在黑格尔创造他的体系时,这种力量还不能完全看明白。结果他不得不把民族及其意识当作历史发展的真正承担者(但是由于构成这种意识的成分多种多样,他看不清它的真正性质,所以就把它变成了“民族精神”的神话)。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虽然极力想要突破,但仍然禁锢在柏拉图和康德的观点中,仍然禁锢在思维和存在、形式和内容的两重性中。虽然他最先真正发现具体的总体的意义,虽然他的思想始终注意克服一切抽象,但是内容在他看来仍然带有“特殊性的污点”(他在这里很有点柏拉图主义的味道)。这些互相矛盾和冲突的倾向不可能在他的体系中弄清楚。它们往往是并列的、没有中介的、矛盾的和不协调的。因此,最后的(表面的)综合必然转向过去而不是转向未来。[27]无怪乎资产阶级的科学从一开始就把黑格尔的这些方面作为本质的东西加以强调和发展。结果,他的思想的革命内核甚至对马克思主义者说来也几乎完全模糊不清。

概念的神话总是说明人们对他们存在的基本条件,那种他们无力摆脱其后果的条件不理解。这种对对象本身的不理解,在思想上就表现为超验的力量以神话的形式构造现实,构造对象之间的关系、人同对象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的变化。由于马克思和恩格斯认识到“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28],他们才获得了清算一切神话的可能性和立足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这些辉煌的神话形式中的最后一个。它已经包含了总体及其运动,尽管它不知道它的真正性质。因此,在历史唯物主义中,那种“向来就存在,只不过它不是永远以理性的形式出现”[29]的理性,通过发现它的真正根据,即人类生活能据以真正认识自己的基础,而获得了理性的形式。这就最后实现了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纲领,尽管以牺牲他的体系为代价。黑格尔强调说,自然界的“变化是循环往复地进行的,总是重复同样的东西”,与此相反,历史上的变化不只是发生在表面上,而且发生在概念中。被改正的是概念本身。

我们知道,辩证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他们的存在,而是相反,他们的存在决定他们的意识。”只有在上面描述的联系中,这一出发点才能表明超出单纯的理论,成为实践的问题。只有当存在的核心表露出是社会的过程时,存在才能被看作是人类活动的产物,虽然是至今未意识到的产物,而这种活动本身又会被看作是对改变存在具有决定意义的因素。纯粹的自然关系或被神秘化为自然关系的社会形式在人面前表现为固定的、完整的、不可改变的实体,人最多只能利用它们的规律,最多只能了解它们的结构,但决不能推翻它们。但是这种对存在的看法也在个人的意识中创造了实践的可能。实践成了适合于孤立的个人的行动方式,成了他的道德规范。费尔巴哈想战胜黑格尔,在这点上遭到了失败:他同德国的唯心主义者一样,甚至远远超过黑格尔,在“市民社会”的孤立的个人面前就止步了。

马克思要求我们把“感性”、“客体”、“现实”理解为人的感性活动。这就是说,人应当意识到自己是社会的存在物,同时是社会历史过程的主体和客体。在封建社会中,人还不可能看到自己是社会的存在物,因为他的社会关系还主要是自然关系。社会还很无组织,它对于人与人的关系的总体还很少控制,以致不可能对意识表现为名副其实的人的现实(在这里不可能详细地考察封建社会的结构和统一性问题)。资产阶级社会实现了这种使社会社会化的过程。资本主义既摧毁了不同地域之间的时空壁垒,也摧毁了不同等级(Stande)之间的法律屏障。在资本主义世界里,表面上人人平等;直接决定人和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经济关系日益消失。人成了本来意义上的社会存在物。社会对人说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现实。

因此,只有在资本主义下,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才能认识到社会是现实的。但是,完成这一变革的阶级即资产阶级,还是无意识地实现它的这种职能;它所释放出来的社会力量,即把它推上统治地位的那些力量,看来就像第二天性那样与它对立着,而这种天性比封建主义还冷酷,还不可捉摸。只是随着无产阶级的出现才完成了对社会现实的认识。这是由于无产阶级的阶级观点为看到社会的整体提供了有用的出发点。只是因为对无产阶级来说彻底认识它的阶级地位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只有认识整个社会,才能认识它的阶级地位;因为这种认识是它的行动的必要前提,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才同时产生了关于“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的学说和把现实理解为社会进化的总过程的学说。因此,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只不过是无产阶级的社会历史地位的另一面。在它看来,自我认识和对总体的认识是一致的,因此无产阶级同时既是自己认识的主体,也是自己认识的客体。

把人类发展提高到更高阶段的使命,正如黑格尔所正确地指出的(虽然他谈的还是民族),是基于这些“发展阶段作为直接的自然原则而存在”,而且“这种环节作为自然原则所归属的”那个民族(阶级)“……负有执行这种环节的使命”[30]。马克思极其明确地使这一思想具体化,把它运用于社会的发展:“如果社会主义的著作家们把这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作用归之于无产阶级,那末这决不……是由于他们把无产者看做神的缘故。倒是相反。由于在已经形成的无产阶级身上实际上已完全丧失了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甚至完全丧失了合乎人性的外观,由于在无产阶级的生活条件中现代社会的一切生活条件达到了违反人性的顶点,由于在无产阶级身上人失去了自己,同时他不仅在理论上意识到了这种损失,而且还直接由于不可避免的、无法掩饰的、绝对不可抗拒的贫困——必然性的这种实际表现——的逼迫,不得不愤怒地反对这种违反人性的现象,由于这一切,所以无产阶级能够而且必须自己解放自己。但是,如果它不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解放自己。如果它不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中的现代社会的一切违反人性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31]所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的本质是与无产阶级的“实践的和批判的”活动分不开的:两者都是社会的同一发展过程的环节。因此,由辩证方法提供的对现实的认识同样也是与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分不开的。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提出从方法论上把马克思主义的“纯”科学与社会主义分开的问题,像所有类似的问题一样,是一个假问题。因为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即对现实的辩证唯物主义理解,只有从阶级的观点中,从无产阶级的斗争观点中才能产生出来。放弃这一观点就是离开历史唯物主义,同样,接受这一观点就是直接深入到无产阶级的斗争中去。

历史唯物主义来自无产阶级的“直接的、自然的”生活原则,对现实的总体认识来自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但这决不是说这种认识或方法论观点是无产阶级作为阶级(不用说单个的无产者)所天然固有的。相反,无产阶级虽是认识社会总体现实的自觉的主体。但是它决不是像康德所说的那种认识的主体,在康德那里“主体”永远不可能成为客体。它决不是这一过程的无所谓的旁观者。无产阶级不单纯是这一总体的行动的和受苦的部分,而且它的认识的产生和发展同它本身在历史进程中的产生和发展只是同一实际过程的两个不同的方面。不仅这一阶级是在由直接的失望所引起的自发的、不自觉的行动(捣毁机器可作为这方面的最初例子)中产生,然后通过不断的社会斗争逐渐达到“形成阶级”的地步,而且它关于社会现实、关于自己的阶级地位和自己的历史使命的意识以及唯物史观也都是同一发展过程的产物,历史唯物主义在历史上第一次充分地和如实地了解了这一过程。

所以,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就像其他政治的或经济的产物那样,也是阶级斗争的产物。无产阶级的发展也反映了它最先认识的社会历史的内部结构。“因此,它的结果会不断表现为它的前提,象它的前提会不断表现为它的结果一样。”[32]我们已认识到是认识现实的中心问题和必要前提的总体的方法论观点,在双重意义上是历史的产物。第一,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成为形式的、客观的可能,只是因为经济的发展创造了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的确(在历史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出现了,并且因为认识社会现实的主体和客体发生了变化。第二,这种形式的可能只是在无产阶级的发展进程中才变成了实际的可能。如果说历史的意义只有在历史过程本身中才能找到,而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可以在强加于拒不服从的材料身上的先验的、神话的或道德的意义中找到,这就必须先有一个比较了解自己地位的无产阶级,即比较先进的无产阶级,因而也必须先有一个长期的发展前期。这条发展道路是从空想到对现实的认识,从工人运动最初的伟大思想家规定的先验目标到1871年公社清楚了解的“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新社会的因素”。这是从“与资本主义对立的阶级”到“自为的”阶级的道路。

从这种观点看,修正主义者把运动和最终目标分开,是向工人运动的最初阶段的倒退。因为最终目标不是在某处等待着离开运动和通向运动的道路的无产阶级的“未来国家”。它不是在日常斗争的紧张中能愉快地被忘怀,只有在与日常操劳呈鲜明对照的星期日布道时才能被记起的情况。它也不是用来规范“现实”过程的一种“义务”、“观念”。应当说最终目标是与总体(被视为过程的社会整体)的关系,由于这种关系斗争的各个环节才获得它的革命意义。每一个朴实的平凡的环节都有这种关系,不过只有意识才能把它变成为现实的东西,因而只有用说明它和总体的关系的办法才能使日常斗争具有现实性。这样它就能把单纯的事实,单纯的存在提高为现实。我们也不应忘记,一切想把无产阶级的“最终目标”或“本质”从与(资本主义的)存在的一切不纯接触中挽救出来的企图,最后总导致跟修正主义一样远离现实,远离“具体的、批判的活动”,重陷主体和客体、理论和实践的空想的二重性中。[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