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护人员身后,张爱东一直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脚步,时刻不离开女儿的视线范围。此时女儿的目光不住地盯在父亲的脸上,一如年幼的小女孩。
“马上拍CT。”护士推走丽莉的瞬间,她扭过头看着父亲说,“爸爸,不要离开我。”眼神中的渴望,是之前少有的。
目送女儿的张爱东,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女儿的手,“真想永远都不松开。”
丽莉的情况显然不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由于血压迅速下降,张丽莉的意识开始不太清醒,张爱东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千万不能睡啊。”丽莉半睁着眼睛,听着父亲的呼喊。
“失血过多,必须马上输血。”由于失血过多,张丽莉的颈部动脉已经无法找寻,医生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张爱东的心,“我想做点什么,但又有力使不上。”
医生在大腿根部找到了动脉,开始为丽莉输血。为了固定针管,医生在丽莉大腿上切开一个小口,将针管埋入其中并缝了一针。
“能不能不缝针,今后穿裙子该不好看了。”感觉到医生在缝针,丽莉虚弱地跟医生说,这话刚说完她就休克过去了。
父亲的眼泪在眼睛里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孩子,我的傻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美,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了。”丽莉是父亲的命根子,自从母亲去世后,父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加倍地关心父亲,而父亲也时刻关爱着宝贝女儿。
逐渐长大的女儿给了父亲莫大的安慰和快乐,曾经失去妻子的痛苦,让他一度很沉默。但是懂事的女儿变着法儿逗父亲开心,帮助他度过那段灰色时光。如今,最亲爱的女儿就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张爱东感觉自己一颗心都凉了半截。
也许是输血的缘故,丽莉有段时间清醒了,半睁着眼睛,张爱东刚要说话,她又休克过去。命运之神真的在开父女俩的玩笑吗?
手术已经安排好了,丽莉将迎来人生中最为重大的挑战,父亲不舍地看着女儿,“丽莉,你要坚强。”女儿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睁开眼,“爸,我会死吗?”女儿说话的时候,手攥得更紧了。
“你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张爱东从女儿的眼神中看出了求生的本能,在与亲人离别的一瞬间,女儿依依不舍,她多么想陪在父母、朋友、学生、亲戚的身边,生命能够给予的也许不是最为美好的,但是当它可能走到终点的时候,人们又绝对会最为不舍,这不仅是对丽莉来说,她的父亲也真切地感受到了。
丽莉被推进手术室后,张爱东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骨架仿佛被抽离了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脑海中满是女儿的样子和她刚才的那些话。
等待,又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身边人说着安慰的话,张爱东一句都没听清楚,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室的门。
医生出来了,张爱东“噌”地站起来。
“病人有一条腿保不住了,家属需要签个字。”
“丽莉的命能不能保住?”张爱东头脑中只剩下这个问题。医生并没有明确地回答,张丽莉的病情极为复杂,在手术还没有结束前,没有人敢轻言结果。
张爱东看着医生,他心里知道现在自己多犹豫一分钟,女儿获得救治的时间就少了一分钟。为了保住女儿的生命,他签了字。
命运的捉弄还没有结束,考验更加残酷地接踵而至。张爱东的头脑中还在不断想着“一条腿保不住了”的时候,医生再次拿着手术单出现在他面前。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又渴望是好消息。
“另一条腿也需要截肢。”医生无奈地说着。
“两条腿都不要了,能保住命也行啊。”张爱东的声音都颤抖了,这已经是他的底线,女儿即使成了残疾人,命也要保住啊。
“即使双腿都截肢了,还会有生命危险。”医生对张爱东说了实话。
张爱东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在地,头不住地眩晕。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再也不会拥有修长的双腿了,更加让他无法接受的,丽莉整个人也可能魂归他处。此时的张爱东,欲哭无泪。
等在手术室外的5个多小时,众人心如油烹。一道门阻隔了所有讯息。父亲茶饭不思地等待着消息,望眼欲穿。“丽莉会挺过去的,丽莉会好起来的。”张爱东用这几句话支撑着自己,此时的他剩下的只有信念,坚信女儿会没有事的。
9日5时30分,丽莉的手术终于结束了,当听到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病人暂时脱离危险时,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女儿。重症监护室内的丽莉闭目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身体伴随着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张爱东将手放在玻璃上,似乎在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长发,眼中的视线模糊了……
二、大威,咱们离婚吧
莫泊桑在《羊脂球》中有这样一句话,正好映衬了张丽莉的丈夫李梓烨的心情: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在最初听到妻子车祸消息的日子里,焦虑占据了他的整颗心。时间成为他等待妻子苏醒的最大敌人,转瞬即逝的时光此刻却异常的缓慢。丽莉昏迷的状态让他不知所措,唯有在心中默默地祈祷。本就不善言谈的性格,让他很少讲出内心的话,即使看见熟人,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转个方向。
李梓烨想哭,但是他又不能哭。丽莉的父亲已经极度脆弱,他成了他们共同期盼丽莉平安的坚强脊梁,只是紧锁的眉头,暴露着他内心的纠结与思念。
9日早晨8时30分,丽莉清醒过来,口中插着呼吸管的她无法说话,但是她示意护士拿来纸笔,在手术后第一时间问了两个问题。看见这两个问题,在场的人都眼含泪水,心情起伏。
“我会不会残疾?”“我还能不能生小孩?”
看见这两个问题,李梓烨默默地扭过头,擦了擦眼睛。在病房外的那些夜晚,曾经为了要孩子而戒了半年多的烟又重新点燃。楼外空地旁的路灯下,点点燃烧的红光,也许能够烧掉他的忧愁。如果没有丽莉,这种生活该怎样过,他摇摇头想都不敢想。
虽然不能和妻子交流,但是李梓烨照常去看望病床上的妻子,默默地端详着布满擦伤的脸庞,回忆的点点滴滴如幻灯片,一幅一幅地在头脑中展现。他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妻子起伏的呼吸让他有了新的希望。但是,医护人员的病情通报又让他不敢想得太多。希望与失望的博弈在争夺着每一寸角落,但有一点他坚信:“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17日,张丽莉被撤掉呼吸机,开始独立呼吸。
李梓烨和往常一样看望妻子,站在床边的他望着爱人。“大威”,微弱的声音从丽莉口中传了出来,她微微睁开眼睛,“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当时我听得非常清楚。”一直布满愁容的李梓烨,此刻露出了笑意。
微笑在他脸上并没有保持多久,更为残酷的现实他必须面对,该怎样让妻子接受双腿已经截肢的事实呢?纠结要藏在心里,笑容要留给丽莉。
在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下,张丽莉的身体有了些许的好转,她和丈夫说话的时间多了起来,但更多的时候是四目相对,面露笑意。
一位曾经目睹“小两口”在重症监护室见面瞬间的人这样描述:你不知道他们四目相对时候的那种默契,对看到的人来说真是一种震撼,一种对真情、真爱的感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梓烨笑,他笑得那么灿烂,而她就那样一直看着他,不愿意眨一下眼睛,她听他讲笑话,他总是逗她,她有时候会打他一下,那时候的交流,才是他们本来的模样。”
笑容背后的李梓烨,内心深处总是很不安,担心妻子提起腿伤的事儿。
“大威,如果我以后瘸了怎么办?”其实,苏醒后的丽莉开始对腿部的异样有所察觉,“那么大的车从腿上压过去,腿还能好吗?”但是她从未想到会是“截肢”,在她的头脑中感觉未来会“跛脚”。
“你现在不要考虑这事儿,你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如果你当时不那么做,我相信你会一辈子不安。”该来的还是来了,李梓烨被妻子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出了一身的汗。但他很快就安慰起丽莉,让她的心情好受一些,不至于情绪波动太大影响治疗。
丽莉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李梓烨的心顿感安稳。
短暂的安静后,丽莉突然说:“大威,咱们离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李梓烨知道,妻子是为他着想,担心他从此照顾一个残疾人,担心他领着一个跛脚的妻子不好看,担心将来生活中的种种不便。此刻的李梓烨打定主意,一定要让妻子安下心来。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如果换成我现在躺在这儿,跟你提出离婚,你会同意吗?”李梓烨的“换位法”奏效了,丽莉听后摇了摇头,他知道妻子有多爱自己,“这就对了,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就是我今生的唯一。”
丈夫的话让妻子很感动,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他们的手拉在一起,心走得更加近了。
一位一直陪同采访的记者曾对同行说,大威(李梓烨的小名)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丽莉。他的柔情她懂,他俩的故事让很多人都感动。
“下午我不来看你了。”李梓烨逗着丽莉说。
“不行,不行。”丽莉撒娇着说。
李梓烨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我逗你呢,我不来看你,我能干吗呀,好好休息,下午3点见。”
李梓烨每次和妻子见面,都要聊些家常话,给她讲笑话,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好受点儿,减轻病痛。看着日渐好起来的丽莉,李梓烨坚定了一个信念:“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是她的依靠,她是我的唯一。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
第四节生命和双腿,哪个更重要
一、“谢谢大家”
“丽莉今天怎么样?”早上7点的哈医大一院内,康凯照例第一件事去询问张丽莉的病情,然后对她进行查体。自打张丽莉住进医院,康凯的工作时间就变成了早7晚8,回家后也担心着丽莉的病情。
“我是康凯,丽莉老师病情怎么样?”睡梦中的康凯梦见丽莉老师病情恶化,抓起枕边的电话给医院打了过去。
“病情暂时稳定。”听到电话那头的答复,康凯擦了擦额头的汗,倒在床上。
“那时每天都很担心丽莉老师的病情,即使回家了心也放不下,总是担心病情出现变化。”主治医生康凯一直记得丽莉刚刚住进医院时候的样子,她的意识十分不清醒,即使“没有睡着时睁着的眼睛,也迷离而无神。”
15日上午,习惯了丽莉对应答没有反应的康凯,照例在床边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突然间康凯的眼神愣住了,继而触电般地惊讶。“丽莉睁开眼睛,起初没有交点,左看看右看看,但是她循着声音的方向,开始看着我的眼睛。”30多岁的康凯还是第一次面对患者的反应这样的激动,她跑出病房,找来主任共同检查丽莉的身体状况。
“病人可以拔掉气管插管,让她尝试脱离呼吸机。”16日14时30分,专家组仔细检查后做出了这个决定。
一切都准备就绪,拔管的护士长王磊有11年的工作经验,曾经无数次地重复过接下来的动作,但突然她的手有点抖,眉头皱了一下。短暂的停留之后,她干净利落地将丽莉口中的气管插管拔掉,极短的时间却让她额头湿润。
“当时心情太复杂了,既为丽莉老师高兴终于可以拔管了,她再不用那么难受了,又有些难过,拔管的瞬间深受重伤的丽莉老师要承受巨大的疼痛。”
王磊的心在丽莉一声微弱的“谢谢”后,彻底安稳下来。这声感谢虽然微弱,却让医护人员感觉到无比的坚强。
“疼不疼?”
“疼。”
“能不能忍受。”
“能。”
丽莉老师的每一次回答都真实而坚定,在身体承受巨大伤痛的同时,她的心灵仍然不断汲取着力量,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为了安抚丽莉的心灵,王磊跟丽莉聊了几句。“张老师你现在是在哈医大一院重症监护症接受治疗,你拔管了,你的病情很平稳。”丽莉听后点了点头。
“你的家人现在都安排得很好,不用担心,但这里是隔离病房,他们不能进来,我们医护人员会一直陪着你,你要积极配合我们治疗。”听到家人一切都好,丽莉微笑了起来。
“现在外面很多人支持你,你的学生们都很关心你,很惦记你,他们都在等你回去。”拔管的疼痛都没有让丽莉流下一滴泪,一句“你的学生们”却让丽莉热泪盈眶,这些“娃”比什么都重要。此时,丽莉努力张了张嘴想说话,好像要询问孩子们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