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为明代理学中坚,故《明儒学案》第二部分中,述阳明学派最详。从卷10《姚江学案》,至卷36《泰州学案》,篇幅达26卷之多,所录阳明学派中人则亦至98位。黄宗羲认为,有明一代学术,在阳明学兴起之前,大体上是一个“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格局。自王阳明指点出“良知”以立教,始开出一条崭新路径。所以他说:“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一如其师刘宗周,在《姚江学案》卷首总论中,黄宗羲亦议及王门四句教。只是他并未拘泥师门之说,而是认为四句教本无病痛。在黄宗羲看来,问题在于学者误会,一味依己意发挥,以致乖违师门本旨,引向荒谬。他就此评论道:“其实,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恶,亦是有善念、有恶念耳。两句只完得动静二字。他日语薛侃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即此两句也。所谓知善知恶者,非意动于善恶,从而分别之为知。知亦只是诚意中之好恶,好必于善,恶必于恶,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虚灵不昧之性体也。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先生所谓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2]以此,黄宗羲认为,王畿倡心、意、知、物俱是无善无恶的四无说,篡改了王门四句教法,有违儒者矩矱,确嫌近于释老之学。但他同时又予王畿之学以公允评价,指出:“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3]
王守仁故世之后,越中诸王门弟子,因对四句教法解说分歧,流弊丛生。黄宗羲认为,独有江西诸阳明门人,最能得师门真传,从而使阳明学赖以传衍。因之《明儒学案》第二部分中的《江右王门学案》,竟多至9卷。黄宗羲于此解释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4]阳明及门弟子中,汝中、汝止,二王齐名。汝中谓浙东王畿,汝止谓泰州王艮。王艮倡学泰州,以“淮南格物”和“百姓日用即道”之说而立异师门,数传之后,遂掀翻天地,非名教之所能羁络了。黄宗羲于此痛心疾首,为揭露其弊害,列为《泰州学案》四卷,他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5]至此,阳明学遂告盛极而衰,处于非变不可的关头了。
《泰州学案》之后,为《甘泉学案》6卷,所录为湛若水、许孚远、冯从吾等11人。《明儒学案》何以要立《甘泉学案》?黄宗羲有如下解释:“王、湛两家,各立宗旨。湛氏门人虽不及王氏之盛,然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亦犹朱、陆之门下,递相出入也。”[6]也就是说,王、湛两家虽宗旨各异,但为师者既多往还,其弟子又递相出入,殊途而同归。说到底,记甘泉学,无异于表彰阳明学。尔后道光年间,莫晋重刊《明儒学案》,正是由此出发,谓黄宗羲实以大宗归阳明,可谓信然不诬。
《明儒学案》卷43至卷57,为《诸儒学案》上、中、下,以此构成全书第三部分。自卷上方孝孺、曹端诸儒,经卷中罗钦顺、王廷相等,迄于卷下霍韬、吕坤、黄道周、孙奇逢辈,入案学者贯穿有明一代,凡42人。对于《诸儒学案》的设置,黄宗羲解释得很清楚,他说:“诸儒学案者,或无所师承,得之于遗经者;或朋友夹持之力,不令放倒,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下者;或当时有所兴起,而后之学者无传者,俱列于此。”至于各卷的划分,他亦有解释:“上卷则国初为多,宋人规范犹在。中卷则皆骤闻阳明之学而骇之,有此辨难,愈足以发明阳明之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下卷多同时之人,半归忠义,所以证明此学也,否则为伪而已。”[7]
《明儒学案》的第四部分为《东林学案》4卷,所录为顾宪成、高攀龙等17人。当明末季,宦官祸国,党派角逐,国运文运皆江河日下。率先起而振颓救弊者,为东林诸君子。黄宗羲于东林诸公的忠烈节义,赞为“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可谓推崇备至。顾、高诸公,鉴于王学末流的汪洋恣肆,以王门四句教为把柄,矛头所向,不惟以王畿为的,而且直指其师王守仁的“致良知”说。黄宗羲于此深不以为然,故在《东林学案》中多所驳诘。他始而再辩四句教,重申:“其所谓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至于王畿的四无说,则“与阳明绝无干涉”,他就此喟叹:“呜呼!天泉证道,龙溪之累阳明多矣。”[8]继之针对高攀龙对“致良知”说的批评,黄宗羲指出,不惟高氏格物说与朱子异趣,且因欲自别于王阳明而进退失据。他的结论是:“先生之格物,本无可议,特欲自别于阳明,反觉多所扞格耳。”[9]最后则借其师刘宗周之言,对高氏学说作了“半杂禅门”,“大醇而小疵”[10]的总评。
在黄宗羲看来,晚明学术界,以修正王学而足称阳明学干城者,则是其师刘宗周。于是《明儒学案》便以《蕺山学案》一卷殿后,既以之总结全书,亦以之对一代理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作出总结。黄宗羲认为:“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而若论为学之纯粹、正大,则独推其师。所以他说:“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一卷《蕺山学案》,既于案主传略中极意推尊,以刘宗周而直接濂、洛、关、闽和王阳明,又精心选取案主学术精粹,辑录成篇。所录依次为《语录》、《会语》、《易箦语》、《来学问答》、《原》、《证学杂解》、《说》、《读易图说》、《圣学吃紧三关》、《大学杂绎》、《论语学案》等凡11类。宗周学术,精要实在“慎独”,所以黄宗羲总评其师学术云:“先生之学,以慎独为宗,儒者人人言慎独,惟先生始得其真。”[11]全案以“慎独”说为中心,既有对理学诸基本范畴的阐释,又有对诸学术大师学说的评论。其所涉内容之广泛,辑录资料之翔实,不惟为全书其他学案所不可比拟,而且即使是《姚江学案》,亦难免相形而逊色。所以我们说,《蕺山学案》既是对《明儒学案》全书的总结,也是对明代理学和整个宋明理学的总结。
(二)编纂体例及其评价
以上,摘述《明儒学案》的主要内容,实际上已就全书布局反映了著者的编纂原则。接下去拟进一步对这方面的问题再做一些讨论,并从局部具体地来看一看全书的编纂体例。
关于《明儒学案》的编纂原则,卷首所列《发凡》8条,大致皆在其中。第一条评周汝登《圣学宗传》、孙奇逢《理学宗传》,既肯定二书之述理学史,“诸儒之说颇备”,又以“疏略”二字说明两家著述之不能尽如人意。黄宗羲指出,周书“主张禅学,扰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海门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而孙书“杂收,不复甄别,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领,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也”。因此,在黄宗羲看来,二书皆非总结理学史的佳构,于是《明儒学案》不可不作。第二、第三条,皆论明代理学的基本特征,即一是宗旨鲜明,二是剖析入微,超迈前代。同样是讲理学,宋明风格,各有千秋。宋儒重渊源,明儒则重宗旨。黄宗羲身为理学营垒中人,却能入乎其里而出乎其外,故深得个中三昧。他说:“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领也。”由此出发,《明儒学案》着意于各家宗旨的归纳绍介,确有“如灯取影”之效。第四条谈全书所辑诸家学术资料的来源。对之前流行的理学诸儒语录,黄宗羲皆不满意,他认为共同的弊病在于“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因而不足以反映各家风貌精神。所以《明儒学案》一反其道,“皆从全集纂要勾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第五条谈全书卷帙分合。黄宗羲指出,《明儒学案》之述学术源流,断不如禅家之牵强附会,所遵循的原则是:“以有所授受者,分为各案。其特起者,后之学者,不甚著者,总列诸儒之案。”第六条介绍全书的一条重要编纂原则,即“一偏之见”、“相反之论”,皆兼容并蓄,以明儒者之学的同源异流,殊途同归。黄宗羲说得很好:“以水济水,岂是学问!”第七、第八条则是一些必要的解释,希望得到读者的谅解。前者说明学贵自得,不轻传授,这是中国古代教学的传统。而《明儒学案》把各家学术宗旨讲得过于明白,担心读者“徒增见解,不作切实工夫”。后者则因囿于闻见,难免缺略,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教。
遵循上述原则,《明儒学案》在具体的编纂体例上,虽各卷编次未尽全然一致,但大体说来,除个别学案之外,各学案皆是一个三段式的结构。即卷首冠以总论,继之则是案主传略,随后再接以案主学术资料选编。三段分行,浑然一体,各家学术风貌洞若观火。
卷首总论,文字或短或长,短者数十、百余字,长者不过数百、近千字,或述学术承传,或谈论学宗旨,意在说明案主学术在一代理学史上的地位。譬如卷一《崇仁学案》,总论不过百余字,吴与弼及其学派的基本面貌,朗然描绘出来。先之以“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这段话讲的是吴氏的宋学特征。继之述“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则说明吴氏之学传至娄谅、魏校,它虽略有变化,但终未出其宋学范围。接着再论“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是在说陈献章虽学出吴门,但融师说为我有而再加发挥,已然别辟蹊径,另创学派。最终结以“于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则道出了吴氏学术的历史地位。吴与弼为娄谅师,娄谅又为王守仁师,这就是说,倘若没有吴与弼,又岂能有日后阳明学的大盛局面呢!又如卷9《三原学案》,总论最短,仅寥寥数十字:“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然而明代关学之渊源河东薛瑄,由王恕而创为别派,一方学者又受传统地域文化影响,合学问与气节为一诸基本特征,则皆在其中。再如卷10之《姚江学案》、卷62之《蕺山学案》,其总论皆全书之最长,几近千字。尺短寸长,异曲同工,也无非是要说明:“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
案主传略,文字亦多寡不一,短者数百言,长者则上千言。就传文内容言,先述传主生平行履,后论学术风貌,行履之与论学,一般各占一半篇幅。如果说案主行履的结撰,有历朝实录及碑志传状一类文字可据,尚属并不十分困难的话,那么讨论学术的篇幅,则多无现成文字参考,因之最费斟酌,而亦最能显示著者功力。譬如卷5《白沙学案》之陈献章传,文凡1400余字,而讨论传主学术占至全篇二分之一。700余字间,既论陈白沙学术宗旨,又评其在一代学术史中的地位,且兼辩其学近禅的指责。其中,尤以辩陈献章学术之非禅学,文字最多。黄宗羲首先考察了这一指责的由来,将其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人云亦云的庸俗之辈,二是罗钦顺的误会。对于前者,他说:“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而对于后者,黄宗羲先是引述罗钦顺的訾议,随后对罗氏议论批评道:“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传末,再引白沙弟子张诩论其师学术语为据,断言:“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于禅学不同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