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诏与吐蕃于公元779年联合进攻剑南西川遭到惨败之后,怀疑和怨恨的种子就在吐蕃和南诏之间播种了下来。正是由于这一缘故,在南诏内部出现了要求与唐朝重归于好的声音,对这一主张推崇最力的,正是异牟寻的主要智囊——清平官郑回。
郑回原本是一个被俘虏的唐朝官员,他出生在相州(在今河南安阳),曾担任巂州西泸(今辑州地区)县令。在公元756年到公元757年之间,这一地区被南诏攻占,郑回也成为了南诏的俘虏。由于郑回作为原唐朝的官员在学识和行政经验上都很丰富,加之他采取了与南诏合作的态度,所以他在南诏得到了重用。阁罗凤为郑回赐名“蛮利”,任命他教授南诏的诸位王孙,这其中就包括了异牟寻。在这一过程中,郑回取得了南诏王室的信任和尊重,在他授课时,如果有王族子弟不服从管教,郑回甚至有权力责打他们。当时的郑回地位虽高,却没有实际权力,尚没有资格参与到南诏国策的制定中去。直到异牟寻继承了王位,郑回才升为清平官,成为影响南诏政治的实权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自郑回之后,郑氏家族在南诏取得了崇高的地位,郑回的七世孙郑买嗣结束了南诏王国,并在10世纪初建立起南诏的第一个后继之国——大长和国,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因为长期接受郑回的教育,异牟寻一直对汉文化极其推崇与向往,加之郑回在异牟寻心目中的地位十分重要,所以异牟寻对郑回与唐结盟的意见十分赞同。但是作为执政者,他又担心遭到吐蕃的报复,因此表现得踌躇不定。直到公元794年,异牟寻依然与吐蕃维系着至少是表面上的盟友关系,尽量不给吐蕃制造惩罚南诏的借口。不过,异牟寻还是继续探寻着与唐王朝重建关系的可能性,南诏与唐朝的暗中接触也越来越频繁。
在这一过程中,处于唐朝与南诏之间的一些小部落,特别是勿邓、丰邑和两林,也就是总称为“东蛮”的诸部,在唐朝和南诏之间起到了重要的沟通作用。
韦皋很清楚,如果要和南诏重新结成同盟,就必须先与南诏取得联系,为此,他首先与分布在唐朝与南诏之间缓冲地区的各个相对较小的部族寻求合作。一方面,可以借助这些部族试探一下南诏的态度,另一方面,也可以使争取南诏与争取周边部族的工作同时进行,相辅相成。在西南地区有越多的部族归顺唐朝,吐蕃的势力就会越被削弱。
韦皋的计划很快就收到了良好的成效,东蛮诸部的主要首领骠傍、苴梦冲、苴乌星等相继入朝,向唐称臣,朝廷也随即将他们封为王,并任命他们为大唐的官员。异牟寻感受到了唐朝发出的积极信号,于是派遣了两位使者与东蛮的代表同行,试探唐朝的态度。韦皋抓住机会,他先请苴梦冲派人帮他打探南诏的消息,不久之后又直接向异牟寻送去一封私人信件,劝说他们尽快派遣正式使团与唐朝联络。
韦皋从搜集来的情报中得知,南诏的确有与唐朝重归于好的愿望,但又因为顾忌吐蕃而举棋不定。于是韦皋利用南诏与吐蕃之间日渐严重的信任危机,狠狠地下了一剂猛药。
当时,吐蕃计划对四川发动一轮新的攻势,按老规矩,南诏也必须派兵助战。而正在这时,韦皋给异牟寻写了一封信,在这封信中,韦皋详细记述了异牟寻对于抛弃吐蕃,与唐朝重建联盟的期望,并对异牟寻传达了鼓励和慰问,表示唐朝愿与南诏一道展开更深层次的合作,共同抗击吐蕃。然后,韦皋派人将这样一封饱含着热情问候和真挚友谊的信件同样也交给了吐蕃。
韦皋深知,南诏和吐蕃之间毕竟已经合作多年,联系密切,若要使双方决裂,就必须让两者的矛盾走向极端,彻底断绝所有退路。果不其然,吐蕃方面见信后对南诏产生了极大的怀疑,随即向南诏与吐蕃之间的边界增兵2万,同时封锁了南诏直接进入四川的通道。吐蕃此举激怒了南诏,异牟寻下令撤回支援吐蕃的南诏军队。
韦皋的政治手腕也少不了军事行动的配合。公元789年,韦皋主动向吐蕃发起进攻,攻占巂州北部的重镇台登(今四川泸沽),大破吐蕃青海、腊城二节度,斩首2000级,生擒笼官45人,斩杀吐蕃宰相尚结赞之子、吐蕃大兵马使乞臧遮遮,敌军坠崖而死者不计其数。公元791年,原本已经接受唐朝册封的勿邓首领苴梦冲暗中与吐蕃建立关系,韦皋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兵征讨,活捉了苴梦冲,在历数其罪行之后,将他处死,并在当地扶植了一个更可靠的首领。
韦皋牢牢地控制着这些处于中间地带的部族,一方面保护他们免受吐蕃的进犯,另一方面又严密防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投入到吐蕃的营垒去。
公元789年的春天,韦皋给异牟寻送去了一封信,信中说唐朝将与回鹘联合进攻吐蕃,韦皋在信中劝说异牟寻不要因为犹豫而坐失良机,将头功拱手让给回鹘。从“联合回鹘”等话语中我们也能看得出来,韦皋了解李泌的全套战略方案,也确实是按照这一方案来行动的。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失利后,吐蕃也急于改变自己面对韦皋时的处处被动挨打的狼狈局面,因此一方面试图改善与其他部族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尽力加强对南诏等政权的控制。但是,吐蕃的计划在韦皋高明的政治手腕和强力的军事攻势面前总是被破解,这导致吐蕃与其他部族渐行渐远。
公元791年,南诏虽然没有公开和吐蕃决裂,但是自那时起,南诏对于吐蕃在兵马钱粮上的要求的回应越来越消极。而到了公元792年,吐蕃与南诏之间的关系已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双方甚至各自作好了与对方进行战争的准备。
韦皋不断派遣使团与异牟寻商讨各项事宜,建议双方联合起来共同反对吐蕃,将吐蕃赶出云岭之外,在边界上应加强防卫,唐朝与南诏的军队应该互相配合,一致针对吐蕃。韦皋还派遣大军征讨巂州地区的吐蕃势力,俘获其大将论赞热。次年,韦皋又出兵西山,大破吐蕃,迫使“西山八国”归顺唐王朝。政治和军事双管齐下的结果,就是南诏重新归唐已成定局,正式结盟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公元793年,异牟寻终于正式下定决心归附唐朝。
在这一年的初夏,异牟寻派遣三个使团分赴唐朝京城长安,以保证至少能有一个使团不为吐蕃军队所拦截。三个使团最终都到达长安,每个使团都携带着象征南诏忠诚归顺的礼物,并且要向唐朝陈述天宝年间南诏与唐朝断绝关系的苦衷,恳请唐朝原谅,表明南诏决心正式抛弃吐蕃。
唐德宗对此感到十分高兴,亲自召见了使团成员以及带队的南诏王世子寻阁劝,并重重地赏赐了他们。白居易的《蛮子朝》一诗也反映了这次会见的场面。随后,唐德宗命令韦皋向南诏派遣一个使团。韦皋委派剑南节度的巡官崔佐作为使臣,于公元794年到达南诏都城。
其间,郑回曾秘密会见崔佐,详细地向他透露了南诏内部的实际情况。崔佐以这些情报为根据,有针对性地说服异牟寻公开与吐蕃一刀两断,主要内容包括,把尚驻守在南诏都城内的吐蕃使臣全部斩杀,并放弃吐蕃的封号和印绶。
异牟寻接受了以上全部条件。之后,异牟寻带着他的另一个儿子寻梦奏和高级官员,与唐朝使臣一起,在点苍山神庙中举行盟誓。盟誓的文书共有四份副本,一份留存在南诏都城的祖庙,一份进呈唐朝天子,一份供奉在点苍山神庙,另一份沉入洱海。随后,南诏就以例行的派兵援助为机会,偷袭吐蕃,夺取了许多战略要地,还摧毁了吐蕃进入洱海地区的主要通道铁索桥,从此与吐蕃公开决裂。
在此次胜利后,异牟寻派他的弟弟凑罗栋率领一批高级官员前往唐廷,进献南诏的地图、方物土贡,以及公元751年从吐蕃得到的金印。同时,要求恢复唐王朝当年册封给皮罗阁的尊号。朝廷满足了南诏的所有要求,并派出一个高级的官方使团出访南诏,使团的带队官员是唐朝遣祠部郎中兼御史中丞袁滋。
袁滋曾将自己出使云南的经历记录下来,汇编成一部《云南记》,可惜的是,这部书已经失传了,如今仅有一些片段被零星地保存下来。
袁滋在经过石门关时所作的摩崖石刻,现在还保存在位于云南省盐津县城南30公里的豆沙关山路西侧的崖壁上。摩崖面积为0.44米×0.36米,自左至右,全文直书8行,每行3—21字,全文为:
大唐贞元十年九月廿日,云南宣慰使、内给事俱文珍,判官刘幽岩,小使吐突承璀,持节册南诏使、御史中丞袁滋,副使、成都少尹庞颀,判官、监察御史崔佐时,同奉恩命,赴云南册蒙异牟寻为南诏,其时节度使、尚书右仆射、成都尹兼御史大夫韦皋,差巡官、监察御史马益,统行营兵马开路置驿,故石纪之,袁滋题。
南诏给了袁滋使团以热烈而隆重的欢迎,沿途都有官员和仪仗队迎候接送,每经过一个城镇,几乎都会有步马军组成的仪仗队排列在路的两边,数千蛮夷百姓列队迎候。当使团快要到达南诏都城的时候,异牟寻亲自出都城5里迎接,跟随异牟寻出城迎接的还有他的儿子寻阁劝以及大批南诏的高级官员。欢迎队伍以12头装饰华丽的大象为先导,然后是马队、伎乐队,鼓乐响彻云霄。
在宣读诏书时,南诏王异牟寻及清平官以下面北肃立,宣慰南诏使和随从官员面东方而立,册立南诏使袁滋作为皇帝的代表面南立,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南诏王异牟寻离位,跪受唐朝的册封,领取朝廷赐予的金印,上面铸有“贞元册南诏印”的字样。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在制作这枚金印时,韦皋曾经特地叮嘱,这枚金印绝不能小于先前吐蕃送给南诏的那枚。因此唐朝册封南诏的金印是依照韦皋的要求而特别加大了尺寸的。然后又颁赐贞元十年的历日,表示从此南诏恢复使用大唐年号纪年。自此,唐朝与南诏正式回归盟友关系。
在宴会上,袁滋说,南诏的职责是保持对唐的忠诚,为大唐王朝戍守西南边疆。而异牟寻则谦恭地回答:“敢不承命!”册封结束之后,异牟寻派遣一组官员随袁滋的使团回京,奉表谢恩,同时献上一大批珍贵的贡品,包括闻名于世的宝剑——铎鞘和浪川剑,以及生金、瑟瑟、象牙、犀角、牛黄、琥珀、越赕马等。
此后,唐朝接连取得了对吐蕃的胜利。公元797年,吐蕃向唐朝提出希望能举行和谈,但唐朝认为此时尚不到和谈的最佳时机,对这一要求加以拒绝。公元800年时,韦皋又在黎州、巂州对吐蕃采取了一系列的军事行动,并且都取得了胜利。同年,吐蕃的重要将领马定德投降韦皋。由于马定德熟知吐蕃的军事机密及山川地形,他的投降无论是在实际作战中还是在精神上对于吐蕃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公元801年,唐朝和吐蕃展开了最后一场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会战。当年年初,吐蕃再次袭扰并劫掠唐朝的西南边疆,唐德宗诏令韦皋反击。在韦皋看来,继续纠缠下去只会形成无意义的消耗战,因此他下定决心,投入自己的全部精锐,放手一搏,与吐蕃展开决战。
韦皋命令镇静军使陈洎等统兵万人出三奇路,威戎军使崔尧臣统兵千人出龙溪石门路南,维、保二州兵马使仇冕、保霸,二州刺史董振等统兵2000人进攻吐蕃维州城,北路兵马使邢玼等统兵4000人扑向吐蕃栖鸡、老翁城,都将高倜、王英俊统兵2000人奔故松州,陇东兵马使元膺统兵8000人出南道雅、邛、黎、巂路,又令镇南军使韦良金统兵1300人续进,雅州经略使路惟明等统兵3000人趋吐蕃租、松等城,黎州经略使王有道统兵2000人过大渡河,深入蕃界,巂州经略使陈孝阳、兵马使何大海、韦义等,及磨些蛮、东蛮二部落主苴那时等统兵4000人进攻昆明城、诺济城。各路兵马分进合击,自八月出兵,至十月破吐蕃兵16万,拔城7座、军镇5个、居民3000户,生擒6000人,斩首万余级。吐蕃派遣内大相兼东境五道节度兵马都群牧大使论莽热率兵10万来救,韦皋派1万人设下埋伏,然后用1000人引诱敌军进入埋伏圈。吐蕃10万大军全军覆没,论莽热也被俘虏后送到长安。
这一战之后,无论是在西南还是西北,吐蕃都失去了威胁唐朝的能力。
唐朝对吐蕃的胜利使得西南边疆的许多部族争先恐后地归附唐朝,他们中的一些部族甚至在此前从未与唐朝建立过关系。当时在南诏控制之下的骠国,也在公元802年随南诏的使团前来归附,一时间轰动京城。这一使团还带来了一个乐团,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之后还会有所提及。
在公元801年的辉煌胜利之后,韦皋被提升为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封南康郡王,公元805年,又被任命为检校太尉。但就是在当年,韦皋因为暴病而突然去世,享年61岁。
也许是冥冥中有注定,韦皋真的如胡僧所言,把自己的后半生都投入到了蜀地当中。他执掌蜀地21年,共击破吐蕃军队48万,擒杀节度、都督、城主、笼官一千五百余人,斩首5万余级,获牛羊25万头,收器械630万,在他的经营下,自天宝以来一直困扰着唐朝的西南边患最终得到了解决。韦皋死后,蜀人将他作为神明来供奉,看见其遗像必拜。
韦皋去世后,他的功绩并没有随之消散,西南地区并未因他的去世而出现动荡,反而延续了他在世时创立下的和平共处的局面。唐朝和南诏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在不断推进,南诏接受了唐朝的文化和技术,同时帮助唐朝维持西南地区的秩序,南诏自己也获得了一个稳定的发展环境。这种和平的局面维持了半个世纪以上。正是在这种和平的环境中,南诏得以创造了自己的辉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