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神隐风暴眼
5606000000003

第3章 不安的悸动(2)

他并不惊慌,心情平静得就像自己一直在这里沉睡一样。

我是在做梦吗?他迷迷糊糊地想。

又听见水声了。

他朝下望去,脚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本应是空无一物的深海,此时,却有某个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上浮。

凌野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东西经过他的眼前——

光线很暗,看形状是一具巨大的棺柩,通体雕刻着奇怪的圈点符号。

棺柩稳定地朝上浮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召唤它一样。

凌野茫然抬起头,看着它远离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一个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他迷惑地听着,直到意识到那声音来自唐嘉上——

“喂,喂,贱人,”唐嘉上在捅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凌野怔了一下:“你刚才说什么……”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地铁车厢里,新闻早已结束,面前的平板电视又在播放叮叮咚咚的广告音乐。

“你又在发呆?”唐嘉上故作关切,“真的不是生理期?”

“滚!”

地铁出站,到唐嘉上家的小区就几分钟的脚程。

唐嘉上住二十九楼,两人一上楼,见门虚掩着,隔壁养的大肥猫正探头探脑地想钻进去。

唐嘉上笑着把它放进去。唐婉心看见肥猫就说:“等一下哦,我先把糖水放火上,待会喂你。”

凌野第一次去唐嘉上家、看见他姑姑唐婉心的时候,还以为那个是他姐姐。

唐嘉上的父母都在国外,据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无暇照顾他,于是请这个做姑姑的来管家。唐婉心的长相非常年轻,她来帮忙料理家事时是二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十五岁,现在十年过去了,仍只像是唐嘉上的姐姐。

由于凌野一个人住,经常被唐嘉上拖回家过夜,平时唐婉心也常以“过来吃晚饭吧,多个人好做饭”等名目叫他过来住几天,因此唐嘉上家里长年备着凌野的衣服牙刷毛巾等。唐嘉上的熟人纷纷嘲笑他和凌野好得就跟搅基一样,还多次被同年级女生揭发他俩混穿对方的衣服。

历史上,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龌龊的事情:一年凌野生日,唐嘉上送了条印着牡鹿图案的平角内裤。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凌野突然看见阳台上晾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牡鹿内裤,顿时头大如斗。唐嘉上刷着牙走过来,口齿不清地说:“哦,其实那个,我买了两条——”

凌野猛然爆发:“混蛋!你怎么不早说?我有可能穿错过!”

唐嘉上还是一副没睡醒的语气:“我又不介意——”

凌野的咆哮横穿客厅:“我!介!!意!!!”

这件事最后以唐婉心在裤角上分别绣上他们名字里最后一个字的首字母得以解决。

凌野在伊丽莎白里闷了一身汗,一进屋就先去冲凉,洗好以后换唐嘉上去冲凉,正巧碰到唐婉心在客厅里喂那只肥猫。她头也没抬:“凌野呀,你爸最近和你联系过吗?”

凌野突然慌了一下:“没,没有。”他很快掩饰过去。

凌野他爸是战地记者,常驻中东,几乎不回来。妻子因病过世后,这个男人带凌野搬进了他所在新闻社的员工宿舍。

凌野每天独自一人去单位食堂吃饭,去宿舍澡堂洗澡,在职工大院带水槽的平台上洗衣服——后来有了洗衣房……食堂大妈、澡堂大婶和看门的大爷包括那条大黑狗都认识他,门口报亭的大叔上个月还对他说“在报纸的利比亚局势专题报道上看到你爸的名字了”之类的。他就一直“哦哦哦,是吗是吗”地敷衍。

战地记者说起来厉害,其实苦得要死。凌野小时候曾给新闻社打过电话问他爸还活着吗,长大后再没这么干过,倒是责编偶尔会在路上叫住他,说前天还和他爸通过话云云,暗示他别担心。

凌野完全不知道母亲的长相,家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他也不敢问他爸。不知为何,那个男人对他而言,是一个很难理解、很神秘,甚至令他有一点害怕的人。

他有一段诡异的回忆,背景是一片大火,身边散落着似乎是钢铁的残骸,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心里极度抗拒去回想的东西。

他爸单膝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抓得生疼。火光映照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明明在流泪,却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兴奋的笑,对凌野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是你母亲的孩子,我会用生命保护你。”

很久之后凌野回想起这件事,说不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片大火里,还有他爸当时那种异常的表现,但他更在意的是那句话——

“你是你母亲的孩子!”

正常的语境里,难道不是应该说——他不敢想下去了。十多年以来,他爸回来的次数不超过两位数。他回来的时候,会在公用厨房里做饭菜给凌野吃、带他出去玩,但凌野始终想不起来,这个男人做的菜究竟好不好吃,他究竟带他去什么地方玩过。

他想不起来。回忆里,只有那个男人背对着他,在宿舍楼走道昏暗的光线中,斜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很旧很旧的、装满了摄影器材的大帆布包,离开他的场景。

再后来,他认识了唐嘉上,于是这个叫“父亲”的男人就彻底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唯一证明他存在的,是不定期打回来的生活费和——每年凌野生日时寄来的、与岁数同等数量的子弹。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绕过海关的,但——给儿子寄子弹做生日礼物,他表达爱意的方式还真是别致。

凌野一向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在父亲角色上的缺席很看得开,还曾对唐嘉上调侃过:“我可能是他充话费送的。”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在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那个记者采访了某个中东国家的中国大使馆,随机抓拍了几个由于当时局势紧张而暂时呆在使馆的同行。

于是凌野看到这样一张照片:他爸和一个当地小孩坐在一片废墙前,不知道在聊什么,手抬着,似乎要抚摸对方。照片是黑白做旧效果,有一种怀念的味道。灰尘在空气里飘浮,阳光落在那个男人身上,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就像切·格瓦拉(切·格瓦拉:阿根廷人,外貌英俊,被称为“红色罗宾汉”的游击革命家,传奇人物,头像经常出现在T-Shirt上。)。

他在看着那个孩子笑,眼神那么温柔。

那个瞬间,凌野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坐94路电车直到最后一站,捡了块高地坐着,安静地看着远处璀璨辉煌的城市,看夜幕下合家团圆的灯火,看了很久。

世界这么大,他却找不到可以回去的、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只是一直在孤独地遥望着,遥望着这个星球的美好,遥望着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簌簌的声响,回头发现唐嘉上的脸冒了出来。

突然在这个地方见到唐嘉上,凌野知道他必定是一路都跟着自己。

唐嘉上就是这样,只要凌野不说,他绝不会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担心。

意识到这点的凌野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轻到唐嘉上都没有察觉。

差点忘记了,自己拥有这么一个,虽然不叫“家”,却随时可以“回去”的地方。

眼前的风景没有改变,凌野的心情却完全逆转。

那天夜里,两人肩并肩坐在那里,不说话,安安静静。他们看向同一个方向,仿佛可以这样看到天荒地老。

回忆中的唐嘉上总是特别地美好,现实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模式。

凌野会这么想的原因是他把背心忘在了浴室,正要回去拿,结果一开门就看到脱到一半的唐嘉上一脸紧张:“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

唐嘉上一脸认真:“你有所不知,昨天我陪恩重去庙里求签,你知道她最近在玩什么?她居然相信在那个签上写谁的名字谁就会喜欢上她,于是我为了嘲笑她的无知——”

唐恩重是唐嘉上年龄最近的堂妹,经常成为他的重点打击对象。

凌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干了什么……”

“我写上了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你滚蛋!”

“所以我现在得当心着点你……”

唐婉心在厨房里守着糖水,听身后的浴室突然闹得震天响,她云淡风轻地说:“我给你们一人煮了一个蛋喔。”

唐嘉上的喊叫顺序是:“靠!你想干什么?!——我不要蛋——我靠!——姑姑我不要蛋——救命啊!——变态!——禽兽!——我靠!@#¥%&”

五分钟后。

冲完凉的唐嘉上惆怅地看着自己碗里的蛋:“我不是说我不要蛋吗?”

唐婉心的语气毫无回旋余地:“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凌野刚把自己那份消灭掉,唐嘉上趁他姑一转身的间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蛋扒进凌野碗里。

凌野瞪了他一眼,但还是默默地吃掉了,结果唐嘉上得了便宜还卖乖:“凌野加油!凌野加油!我知道你行的!你吃十个蛋都没问题!靠!——姑姑他踢我!”

唐婉心的声音从起居室里远远地传过来,还是那么云淡风轻:“干得好。”

这个时候,我们的主角们还以为美好的日子永远都过不完。

他们不知道,这些张扬轻掷的时光,这些恣意胡闹的日子,这些荒唐无聊的岁月,如指缝间流逝的沙砾,过一天就少一天。

永不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