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内有许多交叉的铁路线,一些线路延伸到铁路调车场后就突然中断了,似乎它们已厌倦了这种生活,打算从此退休。卡车停在这儿的铁轨上,一边是一大堆的煤——不是松散的一堆煤,不像你在自家煤窖里看见的那样,而是像一个用煤砌成的实心大厦,煤堆外层那些又大又方的煤块就像是砖头,它们累堆起来,使煤堆看上去就像《幼儿圣经故事》里的那幅“草原城市图”。接近煤堆形成的墙的顶部,有一道白色的石灰线。
不久,站台门口第二次响起铜锣那“叮叮当当”的刺耳声,那个行李工闲逛出他的房间。彼得以最礼貌的态度问候道:“您好!”并且急忙询问煤堆上那个白色记号的用途。
“标志煤的数量。”行李工说,“那样我们就知道是否有人偷煤了。所以,年轻绅士,你口袋里不装点煤不要走啊。”
那时,这听上去只是一句俏皮话。彼得立刻觉得,这个行李工是友好而又不讲废话的那种人。但是后来,这话对彼得来说又有了一种新的含义。
你曾经进入农家的厨房去烤面包吗?你曾看到火炉旁一盆正发酵涨起的面团吗?如果你曾有过,而且你那时还很小,对看到的什么事都感兴趣的话,你会记得,你发现自己抵制不住诱惑,要把手指戳到那柔软的面团中去,那个面团在面盆里膨胀弯曲得就像一个巨大的蘑菇。你会记得你的手指在面团上留下了凹痕,但是慢慢地那凹痕会消失,面团就与你碰它之前几乎一样了。当然,除非你的手特别的脏,这种情况下,面团上自然就有一个小黑斑。
嗯,爸爸不在、妈妈不开心时,孩子们感觉到的那种痛苦也是这样的。它给孩子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但这种印象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他们很快习惯了爸爸不在家,尽管他们并没有忘了他。他们习惯了不去上学,习惯了很少看见妈妈——现在,她几乎整天关在楼上的房间,写啊,写啊,写。下午茶时间她曾下来,把她写的故事朗读给他们听。那是些可爱的故事。
那些岩石、小山、村庄、树木、运河,最重要的还有那条铁路,是那么新奇,那么令人愉快,使得郊区别墅里的生活慢慢地几乎就变成了一场梦。
妈妈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们,现在他们“相当穷”,但是,这除了说说外,似乎没有任何其他意义。大人们,甚至妈妈们,经常说一些无特别意义的话,似乎只是为了说点什么。他们总是有足够的东西吃,也总是穿着以前他们穿过的漂亮衣服。
但是六月里连续出现了三个雨天,雨像标枪一样狠狠砸在地上,天非常非常冷。谁都出不去,一个个都冷得发抖。他们一起上了楼,来到妈妈的房间门口,敲门。
“嗯,什么事?”妈妈从里面问。
“妈妈,”博比说,“我可以生火炉吗?我知道怎么生。”
妈妈说:“不,我最亲爱的。我们六月份不应该点火炉——煤很贵的。你们要是冷,就去阁楼蹦蹦跳跳,那样就会暖和的。”
“可是,妈妈,生火只要一丁点的煤就行了。”
“我们用不起,宝贝儿,”妈妈高高兴兴地说,“快走吧,那样才乖——我都忙疯了。”
“妈妈现在总是很忙。”菲莉斯悄悄对彼得耳语道。彼得没有回答,他耸耸肩,他在思考。
然而,这种思考并没有进行很长时间,因为,他们忙于在阁楼里布置一个与强盗身份相符合的窝。当然,彼得就是那个强盗。博比是副官,是他信得过的强盗同伙,需要时她还扮演菲莉斯的父母。菲莉斯是他们俘虏的女孩。她的父母将会毫不犹豫地付给强盗们一笔丰厚的赎金——喂马的大豆。
他们下楼喝茶的时候,就像任何山贼一样,面色通红,开开心心的。
但是,当菲莉斯准备往她的黄油面包里加果酱的时候,妈妈说:
“要么加果酱,要么加黄油,不能黄油果酱一起加。如今我们已负担不起那种无所顾忌的奢侈了。”
菲莉斯默默地吃完了那片黄油面包,然后吃面包夹果酱。彼得边喝着淡淡的茶,边思索着。
等他们喝完茶,返回阁楼,他对姐妹们说:
“我有一个主意。”
“是什么?”她们礼貌地问。
“我不告诉你们。”彼得出其不意地反驳说。
“哦,好啊,”博比说,而菲莉斯说:“那就甭说了。”
“女孩子总是急性子。”彼得说。
“我倒想知道男孩又怎样?”博比不屑地说,“我可不想知道你那些愚蠢的念头。”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彼得说,就像有什么奇迹似的控制着自己不发脾气,“你们俩要是不那么爱争吵的话,我也许早就告诉你们了,之所以不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是因为我有着高尚的思想。不过我什么也不会跟你们说的——就这样。”
确实过了一会儿后,他才被引诱透漏点儿风,不过等到他开口后,也仅仅稍微偷漏了一丁点儿。他说:
“我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是因为它可能是错的,我不想把你们也拖进去。”
“要是错事的话,你就不要做,彼得。”博比说,“让我做吧!”但是菲莉斯却说:“你要是准备做错事的话,那我也愿意。”
“不,”彼得说,菲莉斯的亲情让他感动,“这个希望不大会成功,我准备引导着它。我要求的仅仅是,如果妈妈问我在哪儿的话,你们不要泄密。”
“我们从没泄过密。”博比愤怒地说。
“哦,不,你们泄过密。”彼得说,马豆一个个从他手指缝里漏下来,“我曾对你们信任到底。你们知道,我准备单独去冒险——一些人会认为这是错的——我不这样认为。如果妈妈问我在哪儿,就说我在矿上玩。”
“什么矿上?”
“你就说矿上。”
“你可以告诉我们,彼得。”
“嗯,煤矿,我的煤矿。不过你们受到拷打时,可不要泄露这些话。”
“你不用威胁。”博比说,“我真的认为你会让我们帮忙的。”
“如果我发现一个煤矿的话,你们可以帮忙运煤。”彼得放下架子,答应道。
“你不想说就算了。”菲莉斯说。
“你要是忍得住就别说。”博比说。
“我不会说的,绝对不会。”彼得说。
即使在时间安排得相当紧凑的家庭,在下午茶和晚饭之间都有一段空闲。而这个时候,妈妈经常在写作,薇尼夫人已经回家了。
彼得有了主意的两天后,在傍晚时,他神秘地招手叫两个女孩。
“跟我来,”他说道,“带上‘罗马两轮战车’。”
那个“罗马两轮战车”是个破旧不堪的小儿摇篮车,已经在马车棚上的阁楼里放了好多年。孩子们给它的零部件上了油,于是它像一辆有气胎的自行车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行起来;就像它新的时候一样,他们能够得心应手地操纵它。
“跟着你们英勇无畏的领袖吧!”彼得说着领着她们下山直奔车站。
就在车站上方,许多岩石都从草皮下面探出了脑袋,就像孩子们一样,它们对铁路也感兴趣。
在一个小山谷里,一堆干荆棘和石南灌木躺在三块岩石间。
彼得停下脚步,用满是裂痕的靴子把这些灌木踢开,说道:
“这是‘圣彼得’矿的第一块煤。我们用两轮车把它拉回家。要及时快速,所有命令都必须谨慎遵守。煤块形状都是专为老顾客定制的。”
两轮车里装满了煤,但是车装满后,煤又得从上面卸下来,因为煤车太重了,三个孩子无法把它推上山。彼得甚至把裤带都系到了两个把手上,然后把它套在自己肩上,一只手紧紧抓着裤带。他使劲地拉着车,而两个女孩子则在后面推着车。
他们来回往返了三趟,才把彼得煤矿里的煤都搬到地窖里妈妈的煤堆上。
以后彼得总是单独出去,回来时又黑又神秘。
“我到矿上去了。”他说,“明晚我们用两轮车把那些黑钻石搬回家。”
一个星期后,薇尼跟妈妈说起这最后一堆煤很耐用。
孩子们在楼梯口听到此话时,暗暗发笑,互相拥抱,扭摆身体以示庆祝。到现在为止,她们都忘了问彼得,在他的头脑里,他是否怀疑过采煤是错误的。
但是可怕的一晚出现了。火车站站长穿上他暑假去海边时穿的旧沙滩鞋,蹑手蹑脚地来到那“罪恶”煤堆所在的院子里——煤堆四周有一条白线。他悄悄到了那儿,像猫守在老鼠洞口一样等着。在煤堆上面,一个又小又黑的东西正在煤里偷偷地扒寻着,发出嘎嘎的响声。
站长隐藏在有手力制动装置的车厢的影子里,那个车厢有个锡制烟囱,上面标写着:
G.N.和S.R.[1]
34576
马上回到
“白色石南花”铁路侧线
靠这种隐藏,他一直潜伏在那儿,直到煤堆上的那个小东西停止了“嘎嘎”地扒寻,走到煤堆边,谨慎地下来,背起了某些东西。
站长的臂膀举了起来,他的手落到了一件衣领上。彼得的夹克衫被牢牢地抓住了,在他战栗着被抓住时,他的旧木匠包里装满了煤。
“我终于抓住你了,是吧,——你这个小偷!”站长说。
“我不是贼,”彼得语气尽可能坚定地说,“我是一个挖煤工。”
“鬼才相信!”站长说。
“无论我告诉谁,这都是千真万确的。”彼得说。
“你被现场活捉,”抓住他的人说,“闭上你的嘴,你这个小偷,跟我去站里。”
“哦,不。”黑暗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喊,但那不是彼得的声音。
“不是警察局[2]。”黑暗中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是,”站长说,“先去火车站。哦,是一伙惯偷。还有其他人吗?”
“只有我们俩。”博比和菲莉斯回答。她们从另一辆卡车的影子中走出来。这辆卡车写着“史戴沃利煤矿场”的标志,并且上面用白粉笔题写着:“一号公路需要煤。”
“你们这样暗中监视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吗?”彼得恼火地问。
“我想,这次确实有人盯你梢了,真巧,”站长说,“去站里。”
“哦,不。”博比说,“难道您现在不能决定如何处置我们吗?我们的过错和彼得的一样大。是我们帮助他把煤运走的——我们知道他从哪儿搞到这些煤的。”
“不,你们不知道。”彼得说。
“不,我们知道,”博比说,“我们一直都知道。我们假装不知道只是为了奉承你。”
彼得难受极了。他去采煤矿,他去敲打煤块,他被抓住了,现在他听说他的姐妹们只是“奉承”他。
“不要抓着我,”他说,“我不会逃跑的。”
站长松开彼得的衣领,划了一根火柴,通过那摇曳不定的火光打量他们。
“喔!”他说,“你们是从‘三个烟囱’那边来的孩子,还穿得这么齐整。现在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你们没去过教堂,没学过‘教义问答教本’之类的东西吗?不知道偷窃是不好的吗?”他现在说话时温和了许多。彼得说:
“我不认为这是偷窃,我几乎确信这不是。我想,如果我从煤堆的外层拿煤的话,可能那是偷。但是在煤堆中间,我想,我可以公平地把它称作是采煤。你们要花费好几千年,才能烧掉那所有的煤,才能用到煤堆中间的煤。”
“不完全像你所说的。但是,你那样做是为了恶作剧还是什么?”
“恶作剧的人不会把那种累死人的东西运到山上去。”彼得愤怒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站长的声音是如此和蔼,以至于彼得说:
“你记得那下雨天吗?嗯,妈妈说我们太穷了,不能生火炉。我们住在另一座房子里时,天要是冷了,总是能生火炉,而且——”
“别说!”博比低声打断他。
“嗯,”站长说,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我告诉你们我将怎么做。我要立刻检查煤堆一遍。但是你要记住,年轻的绅士,偷窃就是偷窃,我的东西不是你的,不管你是不是把它称作采煤矿。回家去吧。”
“您是说,您不准备处罚我们了?哦,您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彼得热情地说。
“您是个可亲的人。”博比说。
“您是个可爱的人。”菲莉斯说。
“够了!”站长说。
于是他们就走了。
“不要跟我说话,”三个人上山的时候,彼得说,“你们是间谍和叛徒——你们就是的。”
但是两个女孩却非常高兴,因为彼得又安全自由地回到她们中间了,又跟她们一起回“三个烟囱”了,而不是去警察局,所以她们不介意彼得说什么。
“我们确实说了,在这件事上我们同你一样有错。”博比轻轻地说。
“嗯,不是的。”
“对法庭上的法官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菲莉斯说,“不许骂,彼得。这不是我们的错,你的秘密太容易被发现了。”她拉着他的胳膊,他没有挣扎。
“不管怎么说,地窖里有一大堆的煤。”他继续说。
“哦,不,”博比说,“我认为我们不应该为此高兴。”
“我说不上,”彼得打起精神说,“甚至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确信,采矿是否是一种犯罪。”
但是女孩们却相当确信,而且她们也确信他是知道的,尽管他不愿意承认。
注释
[1]这是两个人名的缩写。
[2]站长说的是“railway station”(铁路站),而两个女孩中的一个误以为是“police station”(警察局)了,所以另一个女孩纠正了她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