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看那羌瘣的这副表情,似乎对他的判断仍然抱有不确信的成分,于是便又向他发问道:“羌瘣,你跟着本将军行军作战有多少个年头了?”
羌瘣忽闻王翦有此问话,不知要作何用途,便立刻抱拳回话道:“羌瘣自十八岁便从征入伍,二十五岁那年蒙受大将军提拔之恩,晋升为偏将、副统领,直至今日。”
“十八从军,二十五随本将军麾下,如今算来,你的戎马生涯也足足有二十多个年头了。”王翦表情一副淡然,似乎是在仔细盘算着这其中的年头日子。
“正是。”羌瘣听得王翦算的十分仔细,便随即又抱拳应声答道。
“可是你随本将军征战了这么多年,对于领兵作战之道何故却无半点精进?”王翦在十分淡然地计算完羌瘣的从军生涯之后,忽然一转话锋,反问起那羌瘣起来。
“这……”羌瘣冷不防被那王翦如此一问,却不知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到底要那么样,于是便只好一脸不解地鼓起勇气道,“羌瘣愚钝,还望大将军明示。”
其实当初王翦之所以提拔羌瘣,并不是因为他有精明的军事才能,却恰恰相反,而是看中了羌瘣的这番憨厚木讷勇不可挡的勇气。在他看来,在战场上只有无惧生死,敢于领着士兵冲锋陷阵的人才够得上成为一个将军的资本,至于谋略有缺乏之处,那自有军师参谋的辅佐来弥补。所以他对于羌瘣的这番愚钝木讷的神情,其实并不怪罪,反倒有些喜欢,因为这样的人忠心可靠,他要用的正是他的无惧的勇气和可靠的忠心。
“呵呵,你带兵作战可谓勇冠三军,只是还是缺乏观察,”王翦微微一笑,双目注视着远处的巨阳城的城头,看着那随风摇摆的写有“项”字的旌旗,随手一扬指着那里缓缓而道,“一个月前的每天这个时候,巨阳城内总是会扬起阵阵炊烟,家家户户烟雾缭绕,倾城而起,就连这城头上的旌旗也难以分辨,因为这个时候是到了做晚餐的时候了。可现如今这个时候,原本冉冉而起的炊烟却换成了星星点点的散烟,那些个旌旗看的清清楚楚,这就说明众多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大多已经是合并到了一起吃了些大锅饭。我前几日又命人至巨阳城背后查探,发现三里开外的野菜都被挖掘一空,这说明城中的粮食已经消耗殆尽,项燕的军队撑不了几日了。我军虽也缺乏粮草,不过后续调拨的粮草军饷已经在来往巨阳的路上了,只要我们再等几日,项燕必然不战自败。”
羌瘣仔细听完了王翦的这番分析,这才恍然大悟过来,不由得连连赞叹道:“原来如此,大将军神鬼莫测之才,那项燕匹夫必定被大将军手到擒来!”
“你呀,这些年用兵之道没见你有多少长进,这奉承之辞倒是学得了不少。”王翦听闻羌瘣这番夸赞的言语,虽然口头上对羌瘣有所说教,但是心中却是难以抑制自己的得意之情。
羌瘣一番阿谀奉承的言语并未讨得王翦的半点好话,只被王翦说的面有惭愧之色,只好红着脸朝王翦憨笑了一阵,随后王翦也跟着一起笑了出来,这笑声中,显然深藏着他们必胜的决心和把握。
王翦行军作战多年,对于敌军动向的把握可谓鞭辟入里,他猜测巨阳城中的项燕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确实一点不假。巨阳城虽是楚国的边境重地,但是地处楚郢较为偏远,又常年陷于宋、越战乱之争当中,导致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所以其城并不富饶,每年粮食钟粟的产出并不多。之前桓齮大军压境,本可以一举攻下巨阳,怎奈桓齮中了项燕的离间之计,错杀了足智多谋的法家韩非,以至于军心有所涣散,这才让巨阳延守至今。
秦王嬴政临阵换将,将桓齮征调去镇压樊於期的军队,又将王翦委派去攻打巨阳,王翦却只是围而不攻,因为他知道项燕的项家军都以死士着称,所以若是强攻,必然损失惨重,只有围而不攻,待项燕弹尽粮绝之际,用诱敌之法逼迫城内守卒反水,他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翁之利。
他的这副如意算盘可谓是打的叮当响,而且几乎已经实现了一大半,因为此刻的巨阳城中已经由于饥寒交迫而出现了动乱,许多巨阳的守卒已经开始军心涣散了起来。
“项将军,城中粮草已经枯竭,城外三里之内的野菜也已经被挖掘的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只怕秦军尚未发动攻城,我军已经都成了饿死鬼了。不如我们弃城…”
“混账!你身为巨阳郡守,不知道想尽办法稳定城中军民的信心,却在此口出降敌的蛊惑之言,令我军心涣散,你该当何罪!”项燕听得郡守有这番弃城的念头,顿时勃然大怒,嗖地一声抽出长剑,直指那郡守,口中大声斥责起他来。
“下臣岂敢有降敌之心?只是如今我们已经绝粮数日…”那郡守登时被吓得不轻,于是便想向项燕解释一番。
“再有半句言语,休怪本将军依照军法处置!”项燕哪里听得进那郡守半句解释的话语,未等他说完,便又再次呵斥起他来。
那郡守见那眼前明晃晃的长剑,生怕自己的头颅随时身首异处,于是便只好唯唯诺诺,不敢再有言语。
“滚!”项燕见那郡守一番贪生怕死的孬种样,更是来气,直怒吼了一个字,将那郡守赶出了军门。那郡守见项燕犹如要吃人一般的怒气,哪里还敢逗留,直一边连连作揖告退,一边慌慌张张提拎着裤腿跑了出去。
待那郡守退去之后,项燕虽然还是余怒未消,不过他身旁倒是有一位偏将微蹙着眉头,似有忧心地小声朝项燕发话道:“父亲,虽然那郡守轻言弃城有治军不严之罪,不过他所说的情况却也属实,若是再不来救兵,我军怕是撑不住几日了。”
项燕听得身旁这位偏将的言语,顿时把方才的怒气消散了许多,只有有些无奈地叹息道:“现在城中缺粮的情形我自然知晓,我也早已向楚郢飞鸽传书了这里的情况,能不能撑到王上的救兵来到,就看我们的造化了。若是实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项燕也唯有拼死一战,即便将这残躯埋在这巨阳城,也绝不会向秦贼投降的。”
“原来元帅早也做了打算,”那偏将听了项燕此番言语,也明白了项燕的决心,于是便在一旁跟着抱拳应声道,“父亲若是想与秦贼决一死战,儿臣愿誓死追随元帅左右,与元帅共存亡!”
项燕此人,天生傲然不屈,治军也更是如同他为人,严谨从缜,从不纵容。所以他的这副天生傲骨,断然是不会允许他向任何敌人屈服的,更不会轻易动容他那颗坚如磐石一般的决心。不过此刻,他听得自己的手下有此言语,心中不觉有了一股子感动,让他的心头有些热浪在翻滚。他本想朝那人说些赏识褒奖一类的夸赞之辞,但是终究还是没能够说出口,因为夸赞属下确实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再加上他本就应该觉得自己的属下应该具备这样的军士素质,所以也用不得多加夸赞,于是他便只轻声朝那人淡淡地说了一句:“项渠,你随我去城中再看看吧。”
“诺。”项渠当即抱拳应声领命,随后便帮着给项燕准备甲革和马匹去了。
这个一直对项燕忠心耿耿,愿意为项燕鞍前马后的偏将,正是他项家一门中人,亦是项燕的长子,所以无论项燕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毫不怀疑地遵照执行,哪怕丢掉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如今项燕既然有意坚守,他断然不会劝项燕撤退,至于今后的结局会怎么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去多想,他只想着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帮项燕准备好出行的配备,随他一起去城中查看民情。
巨阳城受秦军围困多日,城中的粮草也消耗殆尽,如今的城中百姓都已经不在家中生火煮饭,而是几大家子甚至一条弄子里的人一起围成一圈,吃着那一大锅清汤寡水的清粥,那粥水薄的已经看不到几粒米粒,只有几片泛了黄的野菜叶子漂浮在上面,在沸腾的锅水中游来荡去,不停地随着翻腾的气泡打转。有一位老者手握一柄木质长勺,颤颤巍巍地舀起一瓢子汤水清粥来,朝那一只只伸长着手的缺口瓦盆中盛放下去,口中还不忘念叨道:“妇孺老弱的优先来,妇孺老弱的优先来…”
项燕坐在马背之上,一路巡城而来,看到的这样的情形是比比皆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和难过,但是却又只能十分无奈地看着,因为他的军中也和这些百姓一样缺粮吃紧,根本拿不出一丁点黍米来救助他们。
“混账,你还想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项燕正在马背上俯视着这一片令人酸楚的场景,忽然听得不远处一阵聒噪之声,仿佛是有人被逮住而传来的辱骂声音。这立刻引起了他的好奇心理,于是便双腿夹了一下马腹,驱马前行去探个究竟。
待到那里一看,却见几个军士正把一个年轻小伙按到在地,那小伙的双臂已被反勒在背上,躺在地上动惮不得。为首的那位将官正怒气勃发,指着那小伙子骂骂咧咧道。
“怎么了?”项燕见得这番情形,便低沉着声音朝那为首的将官发话问道,声音虽轻,但是气势却逼人的紧。
那为首的将官一看这马背上的来人,一眼便认出是楚国元帅,便立刻朝项燕抱拳施礼道:“元帅,这贼坯子身为一名项家军的军士,竟然脱了军甲,扮成市井之徒去强抢百姓的食粮,正被莫将巡城之时逮了个正着。”
原来那将官所领的几个军士正分属项燕麾下的项家军,所以那将官才会一眼认出了项燕,朝他如此恭敬地禀明了眼前这一幕的原因。
“哼,像这样的混账东西根本不配称为我项家军一员!”那个将官正说着之间,之前一手将那逃兵按倒在地的军士之中竟有一人大声叨嚷了起来。
那声音虽然带着些怒气,但是分明还有些未脱稚气的孩童气息。项燕顺着那声音侧头望去,却见那群军士中果真有个孩童,只是之前隐藏在众位军士之中,未曾发觉。此刻那孩童正一屁股压在那按倒在地的逃兵身上,大声嚷嚷道。
项燕再仔细一看那个孩童,顿时大吃一惊,立刻惊得大喊起来:“孙儿,莫要来这里胡闹!”
那孩童一听喊话之人声音分外耳熟,随即抬头一看,识得那马背上的将军,脸上立刻充满一股子开心的笑容,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马上又变成了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嘟囔着小嘴道:“爷爷,我可没有胡闹,这贪生怕死的软骨头还是我抓到的呢!”
项燕之所以被那孩童一惊,正是因为他认出了那小孩童正是自己的孙儿项羽。项羽自小顽皮好动,生的一副天生神力,再加上他生于将门之后,整日受将门武学所熏陶,所以更是练就了一番好本领,别看他只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若是耍起蛮横来,一般的大人都斗不过他。再则,他受了项家门下英雄正气的灌溉,所以对于一般的小偷蟊贼总是不要插上一手,这如今正好听得有人喊叫抓贼,他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飞身跨在了那逃兵的脖颈之上,将那逃兵给按倒在地了。
“别瞎胡说,你一个黄毛小子,怎会抓得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士?”项燕见项羽一副孩童般调皮的模样,只当他是闹着玩的,根本不相信是他将那逃兵按倒在地的。
“启禀元帅,少公子所言非虚,方才抓这厮的时候,确实是少公子挺身而出,飞扑过去,率先将这贼厮扑到在地,我等几人才能够顺势上前将他擒住。”正当项燕只以为项羽只是一番天真的戏言之时,身旁的那位将官却发话说明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为项羽做了个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