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日子里,金莲给我们高王寨人留下了好印象。听房的人在床外墙根下蹲了没多久,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九哥没费任何周折就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床上做的事情。金莲一起床,就开始整理九哥那破败的院子。然后呢,就扛着借来的锄头和九哥一起,说笑着,间或在和煦的春风里哼出异乡的小调去麦田里锄草。下午呢,金莲和九哥出了几十斤芹菜,按照金莲的意见摘洗晾干,一斤捆成一把码在院子里接夜露。第二天,我们蹲在饭场吃早饭的时候,九哥和金莲已经卖完芹菜双双回来了。九哥掩饰不住自己对金莲的十二分的满意,告诉我们这一集他按金莲的办法打整了菜,同样的分量,每斤要多卖一毛五分钱。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不再注意九哥和金莲了。本来,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应该这么过的。再说,棉花就要破土了,要小心地观察、施肥、打农药,忙得连亲家田头见面都省了问候呢!
可是,不久以后的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九哥蔫蔫地拖着架子车,独自一人回来了。七嘴八舌一问,九哥丢三拉四一答,事情就明白了:金莲带着七八个集卖菜攒下的二百多块钱不辞而别了。九哥没去车站堵截金莲,而是以为金莲在县城迷了路,在县城找了近两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金莲早到了离县城六十里的南阳,说不定已经坐上南下的火车了。
“你真是个圣人蛋呢!”白三嫂恨恨地说道,“你咋就敢让她掌握钱把子呢?没有一分钱,她敢动这个心思?”
九哥说:“我是和她过日子的,不能天天防贼一样防她。我是怎样待她的,她心里明白。她愿意和我过,总会回来的。她心里压根没有我,迟早会有这一天。我没有甚大志向,只想过个平淡日子。我不信我连这一件事都做不好。”
望着九哥渐渐远去的背影,四婶家的巧荣扔下饭碗,叫一声:“天爷——”用手捂了一下嘴说,“六千八百元,看得灯草一样轻,该不是有了神经病吧?”
巧荣说出了我们大家对九哥的评价,他确实有病。用三年血汗钱买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能这样大撒把由她满野放羊吗?还一口一个心里有他没他,真是病了。千几百年了,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有几双?不都是看着孩娃缺爹少妈可怜才在一口锅里勺子碰碗吗?相比之下,长生算是看透了这一层的,不顾地里的草荒,不顾春种秋收时令,只是守着银铃,等着女人肚子胀圆,结出个瓜果梨枣。
九哥在寨北路口守望了几天,终于接受了金莲弃他而去的事实。他又一次以坚韧的沉默承受了这一切,深邃的黑豆一样的眼珠依然贼亮。他用了三天时间,仔细查看了寨子东南靠赵河的土岗,然后走进了村长的家。
“五叔,我想把土岗承包了。”九哥说。
那个土岗是乱石沙土堆起,先前上面长着一些洋槐,分田到户后,一夜之间这些洋槐都变成了柴禾堆积在各家的院内,给高王寨留下一处过分荒凉的风景。承包荒山秃岭,又是国家的号召,村长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村长又极同情九哥的不幸,加之误以为九哥再封岗造林,就提出让九哥包五十年,前十年不用出钱,后四十年每年上缴二百元。
谁都没有想到九哥是准备在土岗处建一孔窑。老支书在世时,曾想依靠集体的力量在那里建一个窑场,几经论证,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靠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几乎是等于开一个玩笑。于是寨子里便有人称九哥这回是要做愚公了。又有较真的人说愚公也不是好当的,首先需要娶妻生子,要不然就不会有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的力量。总而言之,九哥建窑的举动,在高王寨人眼里又成了九哥确实有病的证据。
时日漫漫,在几百上千的日子里,九哥仿佛从高王寨的生活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九哥那一亩三分四厘责任田春去秋来仍然长着上好的庄稼菜蔬,九哥的死活还需费点心思考证呢。这自然不能证明高王寨人的麻木不仁,只是因为日子被安排得更加精细紧凑,占去了人们所有东游西逛的时间。田里的事忙完了,还要照看家里的木耳、蘑菇、良种肉鸡,实在没有工夫去看九哥承包的土岗是否依然如故。当一群外乡工匠把一孔硕大的土窑耸立在依河靠岗的那一天,九哥再一次成为寨里人注目的中心。
我们承认,再次仔细面对九哥的时候,我们心情的复杂简直一言难尽。应该说,是九哥筛出的小山样的石堆挡住了我们的双眼,石堆背后藏着的九哥挖出的巨大财富让我们感到了震撼。面对窑门面前广场上码成十几道城墙一样的几十万块砖坯,我们感到了自己的短视。九哥边干着活路,边回答我们的提问。九哥黑了瘦了却也结实了,和好的泥在他手里一过,砸在地上的模子里,一袋烟工夫,九哥的身后就又出现了十几行颜色深浅不一的砖坯。九哥挥起古铜色的手臂抹一把汗,眼睛就悠悠地转向那像用钱垒起的一道道砖坯墙。那眼神我们很熟悉,是我们庄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孩娃、心爱的粮食时才能有的。读出来就是一句抒情的诗句:哦,亲亲女人,亲亲孩子,亲亲麦子。九哥的眼神显然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亲亲黄土。起房造屋需要砖瓦,我们很快就算出了九哥这两年多能挣多少钱。只要这窑一冒烟,每一块砖为九哥净赚四分钱那是跑不掉的。这几十万个四分钱坏了我们平和的心境。第一窑青砖卖出后,有人跑去找村长要求重新投标竞争承包土岗。村长拿出盖着一级政府大印的合同,摇头说:“迟了,九哥占了这个巧宗那是他的福分。如果这么弄,九哥能把我送上法庭的。那时我想喝他一顿酒,怕也不能。”既然这事牵扯到了神圣的法律,我们也只好承认九哥的眼力比我们好了。以后过日月,眼要把细些,我们这样想。
高王寨的能人便开始活动另外的心思。譬如白三嫂就在琢磨如何做通娘家侄女的工作,让她心甘情愿嫁给比她整整大十岁的九哥,而后渐渐拥有部分窑场。做这种事,白三嫂没有二哥方便了。二哥从陕西丹凤带回珍珍的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九哥。
九哥说:“我是要娶女人,不娶女人,我也用不着拼死拼活干。眼下不行,手头没有恁多活钱,这砖还只能一窑一窑烧。再说,我还得把房子盖起来。我想了想,金莲怕是觉得跟着我没啥指望才走的。可惜时间太短,没法让她相信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等上年二半载,她们看一看就会明白跟我过不吃亏的。”
靠嘴吃饭的二哥,自然不把九哥提出的问题当成困难,换个话题说:“老九,我知道你是心高气傲的人,秀秀丢了你,金莲也丢了你,那只能说明她们有眼无珠。寨里人说我坑了你,你花五千块睡金莲没睡够一个月,比过去包个青楼卖笑的还贵。事情是这个事情,可我知道你不恨我。金莲比秀秀腰细比秀秀眼温,有这两点,我想你就不会恨我。”
九哥答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没恨过人的,咋就会恨了你呢。别人看的是我干三年活只和一个女人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却想的是娶了比秀秀好的女人,娶一天也是娶过了。”
二哥说:“年岁不饶人,今年你周岁三十一了吧?”
九哥说:“三十一岁三个月零两天半了。”
二哥说:“这年龄长在农村已不是好年龄。”
九哥说:“我知道,所以我要加紧干。”
二哥说:“娶哪种女人,要靠缘分,不一定啥都准备停当了,娶的女人就好,你信不信?”
九哥无话。
二哥说:“白三嫂的侄女子小儿麻痹,左腿不好,还嫌你年龄大,又是二婚。说成了,怕也是两头不如意。你九哥并不是只想随便娶个女人,不知这话对不对?”
九哥说:“是白三嫂上竿子,我又没答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