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绳子(中国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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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年以后,或者四年半以后,尹树已经是一个瘦高的少年了,他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颗粉刺。粉刺是在暑假开始那天迁居到他脸上的,对这个不速之客,他躲在门后边,照着镜子看了半天。他胆怯地用手碰一下,感觉有点疼,也有点痒。他很想将这个不速之客赶走,为此,整整一天,他心里都有些不安。

现在,暑假已经开始一个星期了,他脸上的粉刺,像雨后的草芽,在他脸的大地上规模化地生长,尹树拿它们毫无办法。

这天,尹树在河里戽鱼。

按说,还不是戽鱼的季节。可他父亲想吃鱼。一大早,他父亲就说,尹树,你今年怎么不戽鱼?

尹树就来戽鱼了。

小河里的水太深了,尹树戽了一会儿,水还一点不见少,他就不想戽了。尹树不想戽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看到河水里和河两岸的水关草了。水关草又叫水关,或关子,可以用来织蓑衣,也可以用来搓绳子。尹树决定不戽了,满满的一河清水,就是戽干了,也不见得有鱼。

尹树拿来镰刀,割水关草。

尹树割了许多水关草,整齐地摆在向阳的河滩上。尹树知道,照两天太阳,水关草就晒干了,然后,再在水里浸泡一天,晾干,存放在阴凉处,就可以搓绳子了。他想搓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这根绳子,可以足够串一张软床。

今天早上,桃子家的软床坏了。桃子家软床的绳网,本来就断了一根筋,一夜过来,居然断了八九十来根,整个绳网塌了一个大洞,不能睡在上面乘凉了。不要说睡一个人,就是桃子、梅子、杏子姐妹三人都睡上去,也会不客气地一起漏下来。

桃子对她家软床突然坏得如此严重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在吃惊之余,显然被吓坏了,她怕她母亲张娥赖她弄坏了软床。她拿眼睛看一眼张娥,只看到张娥的一个背影。张娥正在喂猪,她手里拿着猪食瓢,啰啰啰啰地唤着猪。另一边,杏子正在缠着梅子跟她玩“翻单被”,这种游戏也和绳子有关,一根细长的绳子,分别绕在两只手的手指上,撑出一个造型,叫作“单被”(床单)。单被可以变换出不同的造型,一方翻完,变换到另一方手上,另一方翻完,再换回头,可以翻成筷子,可以翻成虾,也可以翻成猪食槽。梅子不想跟杏子玩。梅子长得又高又大,比她大姐桃子还高,看起来,她就是大姐。梅子不想玩,又赖不过杏子,她只好很不情愿地跟杏子玩了。在梅子和杏子旁边,还有几只鸡,不声不响地走来走去。桃子家的早晨很平静,看上去没有一点异常的迹象。桃子突然想起来,软床昨天晚上不是放在这里的,软床昨天晚上是放在过道里的,对,是在过道里,她到屋里睡觉时,看到张娥和杏子还躺在软床上。张娥摇着芭蕉扇,给杏子讲“公冶长”的故事。现在,软床已经在大门口的枣树下了,那么,就是说,张娥一大清早就发现软床坏了,是她把软床从过道搬到枣树下的。张娥发现软床坏了而没有发脾气,肯定不是别人弄坏了软床,肯定是她自己。张娥经常自己弄坏东西,她自己弄坏东西,她就不声不响了,如果是别人,比如桃子,或者梅子,她都要大吼一通,甚至把她们狠揍一顿。可她自己弄坏了东西,为什么就相安无事呢?桃子心里的火苗噌噌就上来了。桃子看着坏了一个大洞的软床,学着张娥的口气哇啦一声,然后嚷道,谁呀,谁弄坏了软床!

梅子和杏子跑过来了,她们看着软床的大洞,看着断了的一根根绳头,脸都吓白了。

梅子说,不是我。

杏子说,不是我。

那是谁呀,谁呀?谁呀?桃子的声音尖厉而刺耳,一声比一声高。

喂猪的张娥转过头来,她面色赤红地看一眼桃子,又慌张地扭回去了。

张娥怪异的眼神和慌张的样子没有逃过桃子的眼睛。桃子已经是个很有心机的女孩子了,她天生的一双狐狸眼,越来越媚,越来越好看了,如果她走在村街上,许多男人的眼睛都会跟着她走,看着她的小蛮腰,有些老婆婆会吃惊地问,这是谁家的闺女?是的,桃子确实变了,她越来越像她年轻时的母亲了,就连说话的口气和容易动怒的脾气,也和张娥十分相像。此时,桃子看着母亲肥硕的腰肢和宽大的屁股,感觉软床就是让她睡塌的。桃子的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心里就咯噔一声,像是有东西断裂一样——她想起夜里刮起的一阵风,一阵呼呼的风。桃子竖起耳朵听,呼呼的风声又消失了,听不见了。夜里异常的燥热,桃子翻着身,睡不着,扇子也摇不动,扇两下就累了。桃子又累又困,隐隐的呼呼的风声时断时续地传来。

想起夜里呼呼的风声,桃子心里突然开了窍,脸上火突突的。那不是风声,那是把软床弄断时发出的声音。

桃子觉得,她们家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这不好的事情和软床有关,和软床的网绳断了有关。桃子有点不好意思,有点难为情,她憎恶地看一眼母亲的大屁股。

张娥从猪圈那里走过来了,她手里拿着猪食瓢,用猪食瓢戳一下软床的网绳,无所谓地说,断就断了,反正也要断了。

桃子白她一眼,嘟囔道,说得轻巧,拿什么乘凉。

张娥没有再理桃子,她从桃子的身边走过去了。

尹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尹树原来很害怕,很担心,担心桃子和她母亲争吵起来。尹树站在他家的矮墙边,看着桃子家关于软床的风波,没想到一场似乎是很激烈的风波,居然悄悄停息了。尹树松一口气,他开始更多地把目光盯在那张软床上。软床的确已经坏得不像样子了,一点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漫长的夏天才刚刚开始,没有软床,一个夏天该怎么过呢?家家都是有一张软床,软床似乎是女人的专用品,因为男人们是无所谓的,男人们可以扔一张席,在树下乘凉,可以爬到猪圈顶上,光着背睡在石板上。而女人们都是睡软床的。张娥家全是女人,她家最应该有一张软床。可她家唯一的软床居然坏了,说坏就坏了。

站在矮墙边的尹树,本来是不想让桃子看到的。尹树家虽然和桃子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但两家来往并不多,尹树的母亲是村小学校的校长,尹树的父亲是校工,虽然在生产队记工分,吃生产队里的平均口粮,但并不在生产队里干活。这样的人家,虽然同住在一个村子里,和真正的村民是有隔膜的。不过,尹树和桃子还是有些话说,比如,桃子要是挑水去了,尹树也会去挑水。在井台上,尹树说,挑水呀桃子?桃子说,嗯哩,挑水,你也挑水呀?尹树说,嗯哩,我也挑水。桃子要是去撵鸡,尹树家门口的鸡也总是碍事,尹树也要把鸡撵走。桃子要是去割猪菜,尹树也要去割猪菜,虽然他家没有猪。但是,尹树偷偷地站在矮墙边,偷偷看桃子家的事,总归是不好。既然桃子看到尹树了,尹树就双手一撑,坐到他家矮墙上。尹树晃着腿,说,我给你搓一根绳子,把软床编好。

尹树本来是好心,说好话,可桃子并不领情,她狠狠地挖一眼尹树,说,不要你管!

尹树知道他的偷看惹麻烦了,桃子生他的气了。桃子生起气来,是谁也不理的。

桃子又挖他一眼。

尹树以为桃子会骂他,至少也扭身回屋里不理他。可桃子并没有骂他,也没有扭身回屋里,而是向尹树家的矮墙走来。尹树心里又收缩一下,不知道桃子是不是要来揍他。桃子很凶,尹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就在不久前,桃子在过道里洗澡。桃子把过道门紧紧关着,过道里的抄水声从门缝挤出来,有些神秘。尹树不知道桃子在洗澡。尹树没有看到桃子,就在桃子家的门口东张西望。桃子洗完澡,放开过道门,出来泼水。桃子的头发湿漉漉的,胸前和胸后的圆领小衫上各湿了一块。桃子累累巴巴地端着大木盆,把水泼在枣树下。

黄昏暗紫色的阳光洒下来,温柔而和谐,桃子就在这样的阳光里,双手捧水,这里泼一点,那里泼一点,水泼在地上腾起一点点烟。桃子脸上很干净,圆领小衫松松垮垮的,里面的小乳房似见非见。尹树看着,心里发紧,嗓子发麻,忍不住咳嗽一声。桃子捧水的手抖一下——她看到尹树了,他就在那丛平条花的后边,露出半张脸。桃子的脸就像晚霞一样红,她直起腰,看看四周没人,在喉咙里发着狠道,你要死啊!你吓死我了!桃子两步蹿过来,两手并用,连抓带挠地冲向尹树,尹树毫无防备,肩膀上胳膊上就被她挠上一道道白的、红的印痕了。

现在,桃子又向他走来了。他从矮墙上跳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什么都没……没看到。

尹树觉得不对,又赶紧补充道,我看到你家软床了,你家软床不能用了,我……我会搓绳子……你知道的,我搓一根绳子,把你家软床修好,你就能在过道里乘凉了。过道里的穿堂风很凉快。

桃子紧紧地抿着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说,你少管!

桃子走了以后,尹树又坐到墙头上。尹树的两只脚,耷拉着,晃来晃去的。尹树有心事了。尹树不时地瞟一眼另一个院子,那是桃子家的院子。桃子家的院子结构合理,前边有三间过道,后边有三间堂屋,还有三间厢房。平时里,桃子家的过道都是关着的。桃子家院子里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只有梅子和杏子打架了,叽里哇啦的声音才会传出来。杏子比她两个姐姐还能闹。不过,梅子可不像桃子那样,让着这个小妹妹。梅子通常都要把杏子打哭。院子里,只听到杏子的哭闹声,而听不到梅子的半点声音。就是桃子和梅子闹别扭也是这样,总能听到桃子的声音,而梅子始终一声不吭。尹树对于院子里的一窝女孩深感好奇,他经常伸头张望,经常想入非非,心里会突然地迷惘,突然像猫抓一样的慌乱。

尹树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他的父亲不住在家里,而是住在学校里。放暑假了,学校里只住着尹树的父亲一个人。假期里,尹树的父亲都要在学校里看门。这是一项讨巧的工作,所谓看门,不过就是把身体睡在学校的某间教室里。

尹树的父亲看到无所事事的尹树,大声说,尹树,你没事不要到墙头上坐着。

尹树对父亲的话,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了,他甚至敢顶撞这个身材高大的木讷而腼腆的男人了。尹树学着他母亲的样子,看都不看他父亲,说,你少管我!

尹树的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对尹树的不懂礼貌,他不想呵斥,不想让邻居们看他家笑话。尹树的父亲说,墙头上不是个好地方,你老蹲在这上面,有什么好玩的?你没事去捉知了,再不就去戽鱼。对了,你去戽鱼,我都好久没吃鱼了,河里有那么多水,有水就有鱼,你去戽鱼吧。

尹树不想去戽鱼,可他怕自己的心思被父亲看出来。尹树就从墙头上跳下来,端着盆,端着筐,下湖了。

你知道,尹树并没有戽鱼,他割许多水关草。水关草是搓绳子的好材料,它虽然比不上茴和麻,但是比菖蒲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