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沱水厂是真先进,滤池是法国专利技术,电机是德国和芬兰的,水泵是RB的,刮泥机是美国,闸阀是荷兰的,总而言之基本上所有设备包括管线都是进口的,石涧仁在企业文件中能看见,基层一线有时候对七零八碎的那些小东西反而更讲究必须是进口的,而主要设备大件偶尔还建议可以用国产代替。
道理很简单,国产的看起来差不多,就是不耐用,主要设备大件不耐用也几年一换,再大放在那也不怎么麻烦,就是花点钱的事儿,可要是管线、开关、感应器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要是国产的,一旦出问题,全管网几千几万米上更换起来,那简直要人命,所以越是随处可见的小卡子小管线,越要用进口的。
所有人都知道国产的虽然便宜到几分之一甚至更多,但用起来寿命还不到几分之一或者加上昂贵的更换维修费用,还不如进口的呢。
一直听唐建文论述中国制造的问题所在,以前对石涧仁是个比较抽象的看法,最多听柳清抱怨下自己网购的东西有多差,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这还是那个中庸之道的问题,在一个国家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先解决温饱问题,质量差点无所谓,先解决有无的问题,能卖出去换点钱就行。
慢慢的各方面条件改善进步了,再解决吃得好点,穿得好点的问题,整个产业再升级换代是势在必行的。
不过从风土镇的转变看不出来这个过程的阵痛,因为那里起点低,也跨过了工业这一块,到石沱水厂这里,石涧仁就能感觉没那么轻松了,如果再放大到整个国家,这种转变的过程中,那些企业和从业者,遭遇的就是时代变迁,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以前能活得好好的,现在突然就没法活下去的痛苦格外强烈。
站在国家的角度,当初只有粗制滥造的能力,不这么干,要饿死人出大事,现在如果继续粗制滥造,更要饿死人出大事,所以必须转型,而且这事儿还只能国家来主导,而不是交给市场,就看看自己眼前的这些现实,如果完全交给市场来优胜劣汰,多少国内制造产业会被国外领先品牌给吞噬掉,那才是另一层意义上的亡国。
这是个多艰难的大转变,需要动用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小心翼翼的在不影响绝大多数人生活条件的前提下转变?
领导这种改变的人何其伟大?
有些人动辄口中体制问题,哀叹乱骂,除了证明目光短浅,也没说明什么了。
不过普通人有这种眼光也没什么用不是,除了被人嘲笑心比天高,倒是很容易让自己心态失衡,不过有识之士要是明白了这种道理,才能更好的指导自己的工作。
石涧仁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有点紧张的中年主管,果然是负责原水采集设备调试安装的项目主管。
因为整个工程专业性很强,自然采用的就是施工单位和生产单位共同配合的模式,要达到什么样的施工工艺,除了国内专业的代理厂商负责安装,中德供水公司方也派出了相关部门人员作为使用方参与其中,也算是在极为紧张的时间内提前熟悉设备。
在这个过程中,生产单位方还要负责设备验收,哪怕有施工监理机构验收了,因为时间紧任务重,有时候验收环节就直接由接收的生产方来面对了。
时间一紧,那忙乱中的工作流程就不可避免的会打折扣,本来就是为了严谨和规避腐败的工作流程一个不到位的走样,就能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好比眼前这位,眼神基本不敢跟石涧仁交流,下意识的低头看,如果说之前那些基层工人看见石涧仁这反应,还可以认为他们是层级相差太远,面对高层的畏惧,而主管级别的成年人这种反应,除了心虚,就没有太多的解释了。
只是这种心虚,到底是因为知晓原水取水管道的施工有问题而产生呢,还是因为背后又夹杂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那就需要石涧仁更进一步来判断了。
好在石涧仁没有俯瞰人心洋洋自得的猫捉老鼠心态,直接带了这位主管就朝原水管道那边走,示意其他人不用跟上来,穿过还相当凌乱的各种施工场地,远远的看见那条巨大管道往下的斜面时候,石涧仁终于开口:“你明确点告诉我,这个取水口有没有问题。”
独立董事是继续朝前面走的,并没有面对面看着身侧略靠后的主管,也许就是避开了那如有实质的眼神,主管轻松不少,下意识的回应:“没有!我们这个已经经过了监理……”
石涧仁打断他:“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我专门这样有的放矢的来一趟,直接就要看这里,是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你再不假思索的用本能防备的语气来回答我,我只有交给有关部门来把你带走审查了。”
往下走的封闭长廊里,格外安静,甚至有点气压堵耳朵的感觉,只有石涧仁的鞋底和台阶摩擦的声音,那个主管应该是站在了那里,虽然看不到他的面相和神态,但石涧仁仿佛听见那剧烈的心跳声在咚咚咚。
对小布衣来说,抛开面相,抛开脸上那最直观的表象,现在反而可以在寂静中更加精纯的感受对方的心态,所以他不说话,只是放轻点脚步,甚至还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栏杆,让自己可以眯上眼更为专注的感知。
也许是独立董事慢慢走远,那个背影在走远,好像那种机会也在变得越来越小,大概静默了十来秒,后面突然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急得好像滚下来要撞到石涧仁一般,石涧仁也是够装,坚持让自己不回头。
这话听起来有点玄,但试试闭上眼静下心来聆听外界的声音吧,那是另一种感受。
很显然那脚步声已经乱了,就像对方的心态一样,七零八碎的乱成一团甚至差点磕着自己滚下来,才有哐一下撞在不锈钢栏杆上的响动,差点让石涧仁扎个马步用后背接住对方了,好在杂乱的脚步冲到他背后用拉住不锈钢栏杆停下来,顺便说一句,那不锈钢栏杆也是个架子货,看着好像亮晶晶的崭新,这中空的声音感觉管壁薄得很,两个男人要是一起撞在上面,没准儿会直接撞垮掉,明天《江州晚报》就能看见新建水厂高层和主管命丧黄泉的新闻了。
这会儿那主管肯定还不想死,重重的抓住不锈钢栏杆开口:“石董,石董,我承认……我承认那个原水取水口施工时候和当初设计的有出入,位置上稍微挪移了一点方便施工,我还拿了施工方两千块的封口费。”
言为心声,光是这声音石涧仁的脑海里就能勾勒出一张满是紧张,惊慌失措的脸来,那种心慌意乱造成发音气喘吁吁太明显了。
可石涧仁听了这话反而觉得更头疼,主动承认自己拿了点封口费,这分明就是下意识的想掩盖更多东西:“只是挪移位置,值得我这样专门来走一趟?拿封口费可大可小,如果是商业贿赂可以送你吃官司,告到你坐牢还没法在这个行业里面工作了,如果只是当成好处费惯例公司内部处理,这件事就可以大事化小,你可以先把自己的问题摘出来,我要的是这家投资十二个亿的水厂取水口到底有什么隐患!”
独立董事的声音就干净利落,在这全封闭的拱形遮阳通道里面,好像还能形成有声波回荡的震撼,其实石涧仁去做个审判员估计还很有前途。
因为那主管干脆就顺着不锈钢栏杆跪下来了:“我……我,确实是施工进度太紧了,我也没办法啊!”
犯法的人其实每一个都没办法,活不下去了,想要更好的生活,情绪控制忍不住了……
反正石涧仁是没有半点成功破案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