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保全主管张明孝那里,石涧仁早就接触过越野玩家,总体来说这是个比较健康的运动,热衷于走南闯北自驾游看山水风情,总比成天麻将、婚外恋有追求,当人解决了温饱问题,肯定会滋生出很多情感跟社会需求,不可能像几十年前那样要求所有人都政治正确、狂热自律吧,但稍微多了解一点之后,早就知道这是个鱼龙混杂的群体。
大多数人是玩票的,工作生活之余看看不同的风景调整生活节奏,而少数专业人士中就既有沉迷其中的穷玩三代,也有靠着这个赚钱的,更有专门忽悠招揽土豪玩刺激的商业运作,所以卢哲超提到来这一带自驾游,石涧仁是大概听说的,所谓国内自驾游分成几个不同级别档次,各种景点看看是最不入流的,有点逼格的就得去雪区高原,而最高级别当然就是来沙漠、荒漠无人区穿越了。
虽然认为这种所谓的级别档次更多是满足虚荣心,但也不得不承认无限风光在险峰,起码到这样的地方不会跟自己在天池边看到的那样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后脑勺吧,所以石涧仁才觉得来感受下也不错。
可他以为卢哲超这种成名多年的明星,要玩也是身骄肉贵的全程高级装备吧,没想到从这撒农药的飞机开始就颠覆了他的认知。
邵家明是个看起来有点黑瘦的中年男人,高个儿精干,对上卢哲超也是沉稳的,反而是他老婆,一见面就热情的拥抱卢哲超,一个劲问他最近拍什么戏没,都在什么地方忙,怎么看起来瘦了,反正石涧仁感觉一准儿是卢哲超的影迷!
卢哲超这些年堪称师奶杀手,通杀二十多岁以上的成熟女性,主要是靠气质取胜,和李尚俊那卖俊俏脸蛋的路数不同,所以石涧仁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倪星澜,因为他忽然也有种剧本的感觉,这位丈夫……想到这里石涧仁赶紧摁下了这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
倪星澜从下飞机开始又恢复到那种静静的感觉,但能勉力自己搬箱子,石涧仁肯定会伸手了,她再说谢谢,然后跟石涧仁并立在那看卢哲超跟别人寒暄,蹭车旅游嘛,当然就不能要求过多,直到卢哲超带着两口子过来介绍,结果不知道这两口子是不是在边陲荒漠待久了,连倪星澜都不太清楚,当然她也没摘墨镜跟口罩,听闻是卢哲超的好朋友,就特意多开了辆车出来,然后邵太太肯定热情的那卢哲超到他们车上去,邵先生跟着一起把行李搬到车斗里时,认真的询问了石涧仁驾驶技术,开过哪些车,听说石涧仁接受过Murcielago超跑培训也没多惊讶,只是点头:“那也就是掌握好低速罢了,切记跟着我的轮胎印走,千万不要脱离视线,只要看不到我就立刻呼叫,这种车台会用吧?摁这个PTT键就行,车辆本身有任何问题,出现任何情况,立刻第一时间呼叫,也许多几秒钟时间,我就找不到你了。”
石涧仁没觉得这是危言耸听,认真的倾听,还询问了挂在驾驶座上方的一排各种仪器作用,邵先生满意他的态度,简单介绍了一下卫星定位仪、卫星电话、电子罗盘等等各种装备的使用方式:“别随便改动设置,主要是看现在的读数就好,万一失联,我也能循着坐标找过来,这里面肯定是没有手机信号的,卫星定位因为受到磁场影响,在这里面也有点偏移,一个偏差就是几公里,几十平方公里我一个人很难找到你们,所以尽量还是跟着我,这才是最安全,只要跟紧了,就能活着出去。”
站在热浪滚滚中啥都不做,已经香汗淋漓,所以没有什么踌躇上了石涧仁皮卡车后排的倪星澜坐在那,表情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不以为然,觉得在夸大其词,扭头看着外面,那飞机卸下几大桶水和一些给养就重新升空跑了,天地之间忽然就变得极为寂静,除了发动机跟空调风声外什么都听不到,蓝天分割线直到天际都是光秃秃的,没有起伏,没有动静,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远远的还有那种地面热量引起的空气扭曲,所以倪星澜又赶紧转头回来看驾驶座这边,石涧仁试了试离合刹车油门,还有低速四驱的注意要点就点头说清楚了,邵先生拍拍他肩膀转身,石涧仁探头问他有没地图,邵先生居然说这一带用不了。
所以两部皮卡车启动以后,石涧仁就处在一种极为不习惯的盲目状态。
当然,他可以安慰自己这也是体验的一部分。
因为前面那辆灰绿色的破皮卡车只在这条公路上跑了十来分钟,就突然冲下路基,顺着根本没有车辙印的荒漠开始狂奔,石涧仁终于体会到为什么要一刻不停的跟着前车,因为从冲上荒漠开始,车身就一直处在一种频率极高的震动中,只要手上稍微放松,方向盘就会不由自主的被这种震动拉着偏离方向,于是得全程聚精会神的紧握方向盘,盯着前方那用防水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车尾货厢,实在是这样的奔走带起来大量的扬尘,只能勉强看清前车轮廓,起码跑了半小时,石涧仁才逐渐找到合适的距离,既不太近又不会太远,还能看着地上的痕迹跟上。
接着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参照物,自从离开了公路,冲进荒漠里面,才能感觉到看似水平的地面其实是有细小波浪起伏的,形成一个个仿佛海浪表面的高低缓坡,看似平整,稍微上下就会把一辆车给遮挡住,石涧仁聪明的借助扬尘,好几次都在丢失前车的情况下又追上,然后每当车身攀上相对高点的地方,张望四周,都会怀疑这是不是刚才来过的地方,无数次重复以后就有点怀疑人生了,感觉不停的在存档读档,有种反复重复的不真实感,因为无论怎么极目远眺,能看见的景致都是一样的,土黄色的斑驳破碎地面直到天际,然后从那里往上就是蓝色天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颜色了,没有飞鸟,没有植被,没有动物,没有水流,什么都没有,每个方向延伸到天边都是一模一样,大脑,特别是从城市里面来的大脑,已经习惯于借助建筑物、街道、路牌等任何参照物确认自己的存在,而在这里没有参照物,石涧仁终于懂了邵先生说地图用不了的意思,因为根本无从判断自己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只能大概知道一个片区,而且这种片区随着不停移动,还在产生心理偏差,不停质疑自己的所在方位。
只有抬头看看挡风玻璃上方固定的卫星定位仪,知道一直在朝着东南方向进发,速度保持在六十公里一直都没有停顿犹豫。
从未经历过穿越的石涧仁肯定不知道这在行内是个极快的速度,老手们很忌讳的速度,因为这种开法,要么极为自信熟悉道路,要么就分分钟可能走岔道,最终迷路。
荒野穿越其实最危险的就是每一秒都可能丢失方向感迷路。
但邵先生的车显然是前者,因为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前面的地形就突然变化,从之前的荒漠变成有着赫然高耸的土塔林立状态,红褐色的土塔几十米高,两部车穿行其间恍若到了外星球!
如果不是自己亲身到来,石涧仁怎么都不敢相信同一座地球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景色,看似无所不能的人类,居然在这里看不到半点痕迹,完全就是自然鬼斧神工的纯天然状态,叹为观止。
不过这样的景致依旧没能引得倪星澜有多大的变化,依旧没有摘下墨镜,依旧沉默无语的坐在后排,随着车身震动的持续摇摆,都没能把她抱着的手臂从胸口上摇下来,一直似乎对着前排两座位间隙看驾驶员。
没点心理素质也不可能面对两小时这样的凝视,当然这辆破皮卡车的空调效果也还不错。
然后前面的皮卡车就在忽然冲上一处高高的山崖以后停下,等石涧仁顺着车辙印也冲上去,就看见邵先生站在路边用手势示意他精确的停车角度位置,卢哲超已经下车来在地面上蹦蹦跳跳舒展身体了,他看起来真不是个适合拍武打片的,动作有点笨拙,石涧仁停下的时候,扑了他一脸的灰,却毫不在意的凑到驾驶窗边炫耀:“怎么样?!带劲吧?景色好看吧?”
邵先生也过来,点头表扬:“车开得不错,我还担心你会因为拍照之类丢失迷路,不错……”
石涧仁和倪星澜压根儿就没有拍任何一张照片,他甚至连相机都没带。
后面的倪星澜也下来了,依旧还是那身嫩绿色冲锋衣,没有什么动作,就是静静的转头看周围,观察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已经习惯了空调车厢的身体突然又到了炎热的环境,却感觉毛孔好像都堵住了,起码还有个适应过后才能流汗。
三位游客听邵先生带着步行上山崖边:“喏……看看吧,那边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楼兰古国,文物研究所还要过去三十公里,有军队驻守不允许随便靠近破坏生态环境,特别是我们这样绕着不受管控过来的,这是最近又最没有环境影响的观景台了……”
三位游客三种不同反应。
卢哲超下巴要掉:“啊?又是违法的?”
石涧仁又酸不溜秋的吟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这里了?”
倪星澜居然回头看,可能刚才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带特殊的地形地貌。
但不管怎么说,一座几百米见方的残缺古城就这么展现在眼前。
从石涧仁上午还在人山人海的景点排队,到中午后赶回市区到起飞,再到现在好像穿越时空一般,忽然就抵达这样一处空寂无人到天地之间都只有风声的世界,已经接近傍晚,天还是蓝色的,但天际线已经被染黄,所以天空有种蓝色到黄色的奇异变化,夕阳仿佛金色染料一般刷过地面,让那些无声矗立的城墙、土堆、建筑残骸甚至干涸的河道都变成金黄色,有种让人窒息的伤感美。
倪星澜已经一动不动的屏住了呼吸。
感谢人少,感谢没人拍照,才让那种安静得以保持,才让整个心神都容易沉浸到敬畏情绪中去,才能清晰的感觉到人在这样的大自然面前,渺小得就是蝼蚁。
在岁月的变迁中,连城市都不过是一抔风沙粉末,更何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