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这么想,他的手就越是颤,心头就越是慌张,迟迟不敢动手。过山风微睁双眼,哼了一声。章九龄知道这是在催他动手了,于是他深深吸了几口山风,屏着气息,运起刀来。
正小心翼翼地剃着,忽然他看见过山风的胸前挂着一个玉观音,章九龄的手顿时不颤了,心也一下子不慌了,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血玉观音。
章九龄忍不住说了一声:“好佛!好玉!”
过山风“唔”了一声。
章九龄问:“哪里请的?”
过山风淡淡说道:“绵竹城一老头送的。”
章九龄说:“这样的宝贝,必是传家之宝,怎会轻易送人?看来那老头与你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了。”
过山风冷笑道:“当然,为了这玉观音,我三番五次上门讨要,老头耐不住我的缠磨,就送给我了。他送我血玉观音,我送他西天成佛,我们啊,两不亏欠!”
章九龄默默听着,手下还是认真操作,不几下,过山风的脑袋就亮花花地成了一个大白瓢。
接下来就是章九龄的绝活了。只见他挥舞着手中的厚背剃刀,如狂草疾书,在过山风身上书写起来。
片刻之后,章九龄手捧着血玉观音定定地站在那里,过山风圆瞪双眼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土匪们早已被章九龄刚才那“打三刀”的动作惊呆了,没等他们缓过神来,只见章九龄从怀里摸出一个翠玉观音,双手捧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仰天大叫:“我的老爹爹啊!”
这时候,过山风“哗”地从椅子上倒了下来,只见他已经手脚分离,那个白晃晃的脑袋像个大葫芦,咕噜噜滚了好远。
老头讲到这儿,年轻人听得心里一阵“扑棱棱”乱跳,他心神不宁地问道:“后、后来呢?”
“你说呢?”老头平静地看着他。
年轻人说:“章九龄杀了土匪的头领,他们……”
老头说:“所谓‘盗亦有道’,那些土匪都敬重章九龄是条好汉,看他也是为父报仇,就将他放了。下山后,章九龄赶回家乡绵竹,才知,前些日子,过山风为了玉观音,竟把他一家人都杀了。由于悲伤过度,章九龄料理完丧事后就大病不起,不久不治身亡。临终的时候,章九龄将这对玉观音送给了为他治病的梁医生,并一再关照梁医生将这对玉观音藏匿起来,万万不可示人,以免招来血光之灾。然而宝物岂是能够藏得住的呀……”老头说到这儿,望着年轻人说,“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这个玉观音的吗?”
年轻人没有答话,不过从他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和那飘忽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还沉浸在老头刚才讲述的那个故事里呢。
老头见他不吭声,又重复问道:“你可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玉观音的?”
年轻人终于开了口:“你……你请讲吧。”
“玉观音是我在日本人的死牢里,从一位老人手中得到的。”老头说,“那位老人,就是为章九龄治病的梁医生。”
接着,老头语气沉重地讲述起他得宝的经过。
梁医生与曹司令
鬼子攻城的时候,我还在医科大学念书,因为卧病在床,没能逃走。家国沦丧,自己成天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麻雀,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别提心里有多难受了。一天晚上,我在酒馆里多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牢骚话,就被鬼子兵抓了起来,说我是抗日分子,将我丢进了死牢。
我进了死牢,看见里面还关押了一个老头。我上前细看,认出了那老头竟然是我们学校的医学教授梁老先生。这梁老先生当年给章九龄看过病,章九龄死后,梁医生就出国留学深造,回来后在大学任教。他还开了家诊所,利用课余时间为大家治病。他为人和善,医术精湛,收费低廉,人称“赛华佗”。我真没想到在死牢里竟遇见了大轰炸下的幸存者。看到老先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不禁暗自思忖:这样一个好人,他又招惹了日本鬼子什么呢?
梁老先生告诉我:“他们是想要我的宝贝——玉观音!”
原来鬼子进城后,到处烧杀掳掠,这一天,一群鬼子兵冲进梁老先生家,将他摁倒在地,搜查了他的全身之后,又把他的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
鬼子兵搜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就把他带进了宪兵队。一个鬼子军官走出来,用流利的汉语问道:“你把玉观音藏在什么地方?赶快拿出来!”
梁老先生看着这个鬼子军官,觉得有些面熟。
鬼子军官笑着说:“我在中国留学的时候听过你的课。你讲到中国养生学与玉石的关系时,拿出过一对玉观音,虽然我对玉器不怎么懂,但是知道那是珍贵的玩意儿,我现在还惦念着呢。”
梁老先生轻蔑地看着鬼子军官,冷冷地告诉他说:“很遗憾,玉观音在这次战乱中已经遗失了。”
鬼子军官见来软的不行,就决定来硬的,他将梁老先生吊起来严刑拷打,把梁老先生打得奄奄一息……
老头讲到这里,喝了口水,又讲起来:这天晚上,鬼子兵放出话来,要是还不合作,明天天亮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死期。
我对梁老先生说:“不管我承认不承认自己是抗日分子,都是死路一条,但是你就不一样了,只要把玉观音交给他们,不就可以活下来……”
哪知我的话还没说完,梁老先生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玉观音是至德至仁之物,他们这群畜生,怎么配得到这样的宝物!”
就在我和梁老先生面临死亡,辗转难眠时,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我们的牢房被打开了,进来几个人背起梁老先生就往外面冲。
梁老先生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是来救你的!”
“你们把他也捎上吧,他是我的学生。”梁老先生指着我叫道。那些人赶紧上前将我的镣铐打开,搀扶着我跟在后面。
救我们的是曹司令的队伍。这个曹司令原来是个声震八方的土匪,说他是土匪,却深得穷苦百姓的爱戴,因为他专抢财主恶霸,所抢财物,也大都拿出来救困济贫。后来鬼子来了,曹司令就拉起队伍和鬼子对着干,成了一支远近闻名的地方抗日武装。
曹司令的队伍之所以冒险前来营救梁老先生,是因为曹司令近来患了一种怪病,身上长满了恶疮,又痒又痛,多次求医吃药,都没有效果,无奈之下,便想到救出梁老先生为他诊治。
就在我们逃出城的时候,梁老先生被鬼子的一颗子弹打中,被抬到一个破庙里时,人已经奄奄一息。
“我死了,曹司令的病还是有人能治的!”梁老先生说着指了指我。
我吓了一跳,我虽说学过医学,但当时我成天想着谈恋爱,喝烂酒,连皮毛都没学到三成,拿什么去救人?梁老先生抓过我的手,说:“你别担心,我有绝技,我会教你的。”
那些前来营救的人一听,转忧为喜,赶紧在庙门外加强警戒,好让梁老先生将救人绝技传授与我。
梁老先生告诉我,曹司令因为长期在山林里奔波,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喝了有瘴气的泉水,因此热毒攻心,这病并非无药可救,只是药很难求得。
我问:“需要的是什么药?”
梁老先生说:“冷玉。”
我不解地问:“冷玉是什么东西?”
梁老先生说,鬼子千方百计想得到的那对玉观音,其中有一个翠玉观音,就是冷玉所制。
我赶紧问那翠玉观音现在哪里?
梁老先生将我的手移到他的肚皮上,我摸索到两个疤痕,和疤痕下面的两个硬核。
梁老先生告诉我,鬼子攻城的前夜,他害怕宝物遗失,就在自己的肚皮上割了一道口子,将玉观音塞了进去缝上,这才使得这对玉观音得以保全。
“我把它们种在里面,现在是收获的时候了。”梁老先生微笑着说,“你找一把刀子来,将它们挖出来。”
我找了把刀子过来,却哆嗦着不敢下手。梁老先生叹息一声,挣扎着爬起来,拿起刀子,对准两个伤疤……只见鲜血汩汩而出,两个精巧的玉观音现了身。梁老先生把玉观音塞到我手里,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告诉我,师生一场,如今要我帮他完成最后一次出诊,那血玉观音,就留给我做纪念,至于那翠玉观音,就拿去救曹司令……
“怎么救啊?”我拿着两个鲜血淋漓的玉观音问道。
“种玉……种在他的肚皮上……”梁老先生咳嗽着,鲜血直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慢慢松了,合上了眼睛。
埋葬了梁老先生,突破鬼子的封锁线,一直到半个月后,我才见到曹司令。当时曹司令刚刚打了个胜仗,消灭了一百多号鬼子,但他却皱着眉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听说梁老先生被鬼子打死了,曹司令悲切地说:“本想救出老先生,请他来救我,这下我自己也……咳!”
我赶紧将梁老先生教授给我的那个方儿告诉了他。
曹司令半信半疑,对我说:“别看我这生龙活虎的模样,其实都是硬撑的,我感觉到已经很难再硬撑下去了,真希望你能让我再多活几年,让我再多杀些鬼子……”曹司令边说边脱了衣服,我见他的身上果然长满了暗红色疔疮,看起来十分吓人。
我用所学的一点医学知识,给曹司令开了些药,然后按照梁老先生说的法子,将玉种进了他的肚皮。那曹司令果然是英雄,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刀子割下去,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过了两天,鬼子来扫荡了,曹司令叫人把我送到安全地带,还给了我一口袋大洋算是酬劳。
可是过了不久,我在一张鬼子散发的传单上看见了曹司令战死的消息。传单上印着曹司令被砍下来的人头,在他的头颅旁边,是一个玉观音。传单上这样写道:曹匪将一玉石观音缝合肉中,也未能逃脱皇军追杀……
尾声
这时,屋子里一片静寂。老头语气沉痛地继续说道:“曹司令本来是可以突围的,但是因为病情加重……咳!我是罪人啊!我当时竟鬼迷心窍,种在曹司令肚皮上的玉观音,并不是梁老先生给我的那个翠玉观音,而是……而是我花几个铜板,从一个摊贩手里买的。”老头老泪纵横,哀叹一声,“一代抗日名将,一位民族英雄,却因为我的无耻和贪婪……”
年轻人听得出了神,他那原本飘忽的眼神现在定定的,似乎还没有从故事里回过神来。
老头和老妇人对视了一眼,又都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悠悠地缓过气来,好像经历了一次长途跋涉似的,喘息不止。他看了看面前的茶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嘶哑着嗓子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头无声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一脸哀伤与痛苦。
年轻人飘忽的眼神慢慢地凝结起来,变得和刚进入这屋子时一样冷酷,直勾勾地盯着老头怀里的盒子。
老头见了,叹口气问:“听了这么多故事,你还是想要?”
“志在必得!”年轻人说着慢慢站了起来,从箱子里面拿出手枪,指着老头。
“该结尾了。”老头说。
“你说什么?”年轻人问。“我说故事,故事该结尾了。”老头幽幽地说着,轻轻打开盒子,拿出那对玉观音,慢慢举起,突然“啪”地摔向地上。
“天啊,那可是宝贝啊!你疯了吗?”年轻人来不及抢夺,惊得尖叫一声,只见玉观音已成了碎片,“哗啦啦”飞溅得到处都是。
老头悲切地说:“所谓宝贝,不过是贪婪与血仇的代名词。”
年轻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过了半晌,才慢悠悠缓过气来。
望着年轻人拎着箱子失魂落魄地离开家门后好一会儿,老妇人才回到屋里,只见老头正在收拾地上那些碎片。老头见她进来,叫道:“这一次摔得太狠了点,太碎了,不好收拾啊,老太婆,快来帮帮忙。”
“这是因为你讲得太投入了,比以往那十八次讲得还要精彩!”老妇人感叹道,“当时我真担心,担心那对玉观音要真在你手里……唉,还是我保管着稳当,要真给了你啊,说不定你还真摔了呢!”
“是啊。”老头站起来将那些碎片丢进垃圾袋里,然后走到刚才那个年轻人坐的桌子边,看着那杯茶,叹息说,“这些家伙端起杯子来就不敢喝茶,以为我们放了毒药,老太婆啊,今后就别给他们泡茶了,要泡,也别泡这么好的茶,反正没人敢喝。”
老妇人应承着,走到电话边,抓起电话喊道:“喂,喂,赵师傅吗?你那里还有玉观音么?不是玉石的,玻璃的那种,对,对,我们再要十八对!”
(安昌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