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做的话,真的可行么?是不是让阿爷又欠了郭家和赵家好大的人情?”常婉莹对于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情,一向不是很热衷。故而也听不出什么门道来,呆立半晌,眨巴着追问。
“你这妮子!捡了便宜还想卖乖!”常婉淑又戳了她额头一记,笑着啐道:“这会儿知道不能给阿爷添麻烦了。当初是谁,宁可让阿爷跟刘皇伯翻脸,也要救他?”
“姐姐,你别打岔!我只是问,这样做稳妥么?”常婉莹再度羞得面如傅粉,躲开半步,顿着脚道。
“有什么不稳妥的?阿爷去年就跟朝廷汇报过,说石延宝已经死在乱匪手里了。即便朝廷过后追究,郭伯父和赵家,也能用一时失察的借口糊弄过去。”常婉淑笑了笑,非常肯定地剖析,“况且这件事对朝廷又没啥坏处!日后再有人拿石延宝说事儿,朝廷甚至可以一口咬定是假冒的,真的前朝二皇子早就死了好几年了!反正真真假假,还不是谁刀子硬谁说的算!”
“哦——!”常婉莹依旧是满头雾水,低声沉吟。实在无法理解,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肚子里到底转的是哪根筋。不过能确定情郎不会遭到朝廷兵马的追杀,便让她觉得心里头安宁了许多。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继续追问,“那,那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姐姐你有消息吗?契丹,契丹人那边,会不会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没消息,但是契丹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常婉莹想了想,不屑地摇头,“他是扮作刀客出的飞狐关,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跟着商贩一道去燕云和塞外的刀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契丹人根本查不过来,也没那个耐性去一个一个地核实身份。况且除了咱们这些知根知底,并且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的,谁还能把一个刀客跟前朝皇子往一起里头联系?!即便再用心,至多能查到这个叫郑子明的刀客武艺很好,曾经在易县跟别人一道击杀山贼而已!”
“嗯!”常婉莹装出一脸轻松模样,转身走回书案旁,开始整理上面的笔墨纸砚。然而双眉之间,却终究有一抹担忧,迟迟不肯散去。
做姐姐常婉淑的看见了,免不了就有些心疼。快步追过去,双手揽住妹妹的肩膀,低声安慰道:“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你现在担心也没用!你姐夫说得好,他这次不告而别,说不定还能多闯出一条生路来。趁着眼下新皇帝刚刚登基,四下里叛乱纷起,谁也顾不上他。真的等到李守贞、王景崇这些人的叛乱都被平定下去,他再想做些什么,恐怕就来不及了!毕竟,毕竟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在岳父的羽翼下躲一辈子!”
“嗯!唉——!”常婉莹再度轻轻点头,然后又低低的叹气。
一个手中无一兵一卒的前朝皇子,除了躲,还能做些什么?总之不过是挣扎求活而已!可那些手握重兵的英雄豪杰们,却偏偏就容不下他。偏偏非要亲眼看到他的尸体才会放心!
“你姐夫还说过,如果他听了亲娘老子落难的消息却无动于衷,就跟禽兽没什么两样了。这种人,绝对相交不得,也不值得任何人挂念!”常婉淑对于自家未婚夫韩重赟,却是推崇的很。也不管有用没用,只顾着将后者的分析一股脑地往外倒,“而即便他去了辽东,见到了后晋的亡国皇帝,结果也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以对方的阅历和见识,绝对不会跟着他偷偷跑回中原来,更不会再起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几句话,特别是最后两句,对于常婉莹来说,又有些过于深奥了。令少女又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姐夫果然是慧眼如炬,不枉了阿爷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力气!不过,小宝他此去,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求个心安!”
“那他还求什么?”常婉淑立刻吓了一大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他不是真的想借兵复国吧?那他可真的是与虎谋皮了!”
“肯定不会!”常婉莹笑了笑,自豪地摇头,“他的性子,与他阿爷倒有几分相似,却一点儿也不似他的祖父大晋高祖。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肯认贼作父。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没说过复国的打算。他甚至,甚至对大晋的灭亡,都不是太在乎。”
“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赶紧说啊!你这死妮子,别说话只说一半儿?”常婉淑急得额头冒烟儿,抓着她的手用力摇晃。
“还能怎么想?他这辈子,不能始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常婉莹又笑了笑,用反问的语气回应。
这次,轮到当姐姐的满头雾水了。同样是眨巴了眼睛好半晌,才狠狠甩开了对方的手,愤懑地说道:“真不懂你们两个到底想什么?亏了你姐夫还拼命地帮他!他如果不是石延宝,又能是谁?他若不是石延宝,你怎么肯如此死心塌地地维护他?”
“问题是,他自己始终不能确定啊!”常婉莹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这……”常婉淑彻底无话可说了,只是再度张开双臂,将自家妹妹抱得更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多借给妹妹几分,才能将妹妹的心脏里的酸涩多少赶走一些。
姐妹两个静静地站着。
摆在桌案上的铜镜子里边,照出两张雅致的面孔。一炽烈一宁静,俱是青春洋溢,却俱已经带上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哀愁。
丫鬟秋竹端着一壶煮好的茶汤,快步走上绣楼。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儿,吓得偷偷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将茶壶和茶盏放在桌案上,悄悄行了个礼,随即又蹑手蹑脚地逃之夭夭。
姐妹俩都将她的动作看在了眼里,却谁也没有心情开口挽留。许久之后,常婉莹从姐姐怀里挣脱出来,笑着摇摇头,低声问道:“阿姊,你觉得,他真的是石延宝么?”
“这还用问?”常婉淑皱了下眉,快速回应。随即,却又沉吟了片刻,用很低,很缓慢的声音补充,“老实说,最开始,我并没认出他来。但那时候你姐夫重伤在身,杨重贵和折赛花夫妻两个摆明了车马要袖手旁观,如果我说他不是石延宝,他肯定立刻就会死在郭允明手里。他刚刚救了你姐夫的命,我不能将他往绝路上推!”
“不过后来!”对着铜镜观察了一下自家妹妹的脸色,她又低低的补充,“倒是越仔细看,他越像石延宝了。并且很多小地方,也都能对得上!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你不会,不会至今也没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石延宝吧?”
“开始第一眼看见,我的确相信他是!”常婉莹的眼神忽然一乱,低下头,用手将一张白纸反复折叠,“但后来接触多了,我反而不那么确定了。他长得的确像小时候的石延宝,如假包换。但很多时候,他。他給我的感觉,就像石延宝的皮囊里,套了另外一个人。虽然,虽然师父说过,这是因为他受到的磨难过重,得了离魂症,想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缘故。可,可我心里头,却总是不踏实!”
“啊?!怪不得在阿爷把他收归麾下之后,你们之间的往来反倒少了!”常婉淑恍然大悟,上下打量着自家妹妹,低声道。“我还奇怪呢,以你的性子和本事,即便被阿爷禁了足,也不可能真的有谁能看得住你。怎么居然一下子就变成了阿爷的乖女儿了?轻易连家门都不出?原来根子在这呢!”
说罢,又觉得自家妹妹好生可怜。张开双臂,第三次将对方紧紧楼在怀里,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你可怎么办呢?万一他此番去了辽阳那边,发现自己真的跟石延宝没任何关系?”
“那我就当认了个义兄,然后去找石延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常婉莹却远比其姐姐想象得坚强,咬了咬嘴唇,笑着回应。
常婉淑听得微微一愣,另外一种假设脱口而出:“可,可他要是确定了自己是石延宝,却依旧不肯相信,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常婉莹温柔地笑了笑,刹那间,目光变得无比的坚定,“如果他始终不愿意想起来,那就忘了便是!说老实话,做前朝皇子没任何好处?只要他身份确定无疑,那我就用一辈子时间陪着他。让他永远忘记那些磨难,哪怕连我们当年的事情一块都忘记了,只要以后一起活得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