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秋窗外,一派绿肥红瘦。
郭允明精赤着上身,手臂支在腮边,望着窗外被秋风秋雨染红的叶子,默默无语。
以前的坎坷生活,未曾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任何丑陋痕迹。最近一年多来的养尊处优,又将他的肌肤养得愈发洁白细嫩,从背后望去,就像一尊价值连城的玉雕,一刀一划,每一处棱角和纹理,都透着大匠风范。让意志力不坚定者只要看上一眼,就很难再将目光移开分毫。
大汉天子刘承佑,显然就属于众多意志不坚定者中的一员。
只见他,也精赤着上身,缓缓挪了过来,用胸口轻轻贴住郭允明的肩膀,“爱卿为何看起来忧心忡忡?”
郭允明的身体猛地一僵,从肩膀到胸口,瞬间腾起了一片细细密密的小疙瘩。然而,他终是没勇气躲开,况且二人之间刚刚做的那些事情,也让他没有任何理由躲闪。
长长叹了口气,郭允明借机强迫自己将身体迅速放软,“唉——!以前看秋叶,总觉得如霞似锦,壮观无比。今天不知为何,入眼却有几分萧索。俗语云,‘花无百日好’,以微臣看来,这叶子却更是可怜!秋风不起,便没机会披朱服紫。好不容易有了几分绚丽颜色,转眼就是霜降……”
“这……”刘承佑听得满头雾水,却无法确定对方的一番话,是不是隐有所指。先歪着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儿,才又笑着说道:“看你说的,好像这些叶子都有知觉一般。花开花谢,叶绿叶黄,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反正今天谢了明天再开,今秋落了明春还生,一波接一波,无穷无尽。爱卿又何必为此感怀?!”
“是啊,今秋落了明春还生!就不知道明年枝头的叶子里边,还找到找不到今年这片?”郭允明侧转头,冲着刘承佑微微一笑。刹那间,竟然令窗外的红叶尽失颜色。
刘承佑心中,登时就是一热。张开双臂,顺势将郭允明搂了个满怀。
他从没想过做一个千古明君,更不懂得什么叫做修身养性。登基以来,后宫佳丽虽然没凑够三千,却也搜罗了一两百。然而在那两百多有身份没身份的美女身上,他却很少能找到跟郭允明肌肤相亲时的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吃糖霜吃上了瘾,总是没完没了地吃了又吃,却对其他时鲜瓜果提不起任何精神。哪怕是为此挨了父亲的收拾,也要“义无反顾”。
“陛下,刚才已经……,刚才已经,陛下,微臣已经筋疲力竭了!”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火辣,郭允明的胸口处迅速浮现一抹粉红,轻轻挣了挣,喘息着抗议。
“爱卿,爱卿难得入宫一趟。朕下次想再召见你,又得间隔许多时日,还要想出足够的借口,去搪塞史弘肇那老匹夫!”刘承佑双臂用力,仿佛稍一松开,对方就要飞走了一般眷恋。
郭允明练过武,虽然算不得精熟,想摆脱刘承佑的环抱也是举手之劳。然而,他的眼睛里头,却瞬间涌起了一团迷雾。整个人的身体都开始泛红,双腿和双臂也软绵绵提不上任何力气。“陛下,陛下不可。再,再这样下去,微臣,微臣百死莫赎,真的百死莫赎!”
“死什么死啊,你这个人,一会儿伤春悲秋,一会儿寻死觅活,真是扫兴!别动,让朕来开导你。朕,朕最擅长开导别人。一会儿,保管你全都忘,忘了……”刘承佑哪里肯给他反悔的机会,低下头,用嘴唇堵住他的嘴巴。双手双腿同时发力,踉跄着将他抱向寝帐。
“陛下,陛下,这样,这样你我都会死,都会死无葬身之地!”郭允明的胳膊和大腿像面条一般,软软地垂在了身侧。使不出半分力气挣扎,只有嘴巴,在努力逃开刘承佑的追逐之余,还能喘息着发出提醒。
他不提醒还好,越是提醒,刘承佑心中的烈焰烧得越旺。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朝寝帐内一推,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谁敢,朕是天子!朕说不让你死,谁就都甭想动你一根指头!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朕护不住你,朕情愿,情愿跟你一起去死。”
最后一句话,宛若刀子般,戳在了郭允明的心窝上,令他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涌出了睫毛。
自打记事那天起,他遇到的就全是出卖、背叛与伤害。第一个师父如此,第二个师父如此,第三个师父还是如此。明明是他们的错,他们兽性大发。过后,却全都倒打一耙,仿佛是他犯贱主动勾引了他们来伤害自己一般。
他们看不起他,将他当作一块抹脚布。想用的时候抓过来就用,用过之后却立刻就远远丢在一旁,满脸厌恶和鄙夷。
他们从没拿正眼看过他,哪怕他本事学得再好,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他们,还有他们,从没有认可过他的学问,他的能力,他的价值。
郭允明在他们身上未曾收获过半分善意,在整个世界当中,也同样没有。
直到去年的某一天,他遇到了刘承佑。
虽然后者同样给了他伤害,但在每次伤害过后,却始终记得给与成倍,十倍乃至百倍的补偿。甚至,发下同生共死的誓言。
郭允明清楚的知道,那些山盟海誓像窗外的秋叶一样,经不起任何风雨。
然而,这却是他迄今为止,在这个世界上感受过的唯一温暖。
虽然每一次短暂的温暖之后,他都会疼得销魂蚀骨!
“爱卿,爱卿,朕与你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天上地下,永不相负。”刘承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热浪滚滚。
郭允明默默叹了口气,将眼泪吸回鼻孔,不再去想。
又一片乌云飘过,秋窗外,雨疏风骤。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声雨声都悄然而止。
郭允明穿好了衣衫,再度坐在了窗口,对着被雨水洗得散发出淡淡金色的秋叶,眼神有些发直。
刚才的那阵风有些大,此刻树下的泥坑里头,已经飘满了斑斑点点的红。而半空中,仍然不断有叶子因为无法承受雨滴的重量,一片片坠下来,零落黄泥。
“爱卿怎么又开始伤春悲秋了?”刘承佑依旧精赤着上身,脸孔和胸前,仍有余红未散。仿佛酒鬼在回味着残醉。“不是说过了么,一切有朕!”
“多谢陛下!”郭允明回过头,起身,给刘承佑施礼。“微臣不是伤春悲秋,而是半生坎坷,所以有时候心事便重了些!”
“以前有人欺负过你?”刘承佑忽然变得非常敏感,竖起眉头,两眼之中凶光四射,“谁?你别难过了,朕帮你出气。朕杀了他,杀了他们全家!”
“谢陛下,微臣已经报复过了!”郭允明又给刘承佑行了个礼,低声坦陈。“陛下恕罪!微臣幼年时是在乞丐窝长大,想不被人欺负,就得下得了狠手。所以,那些仇人,微臣在第一次得到机会之时,就已经亲手送他们上路,未曾留一个到现在!”
“好,好,人活着就该这样,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求别人懂我,只求自己心里痛快!”刘承佑丝毫不觉得郭允明杀人的行为有何不妥,反倒赞赏地连连击掌。“爱卿这点最对我脾气,咱们两个,骨子里其实一模一样!”
“陛下,微臣不敢!”郭允明后退半步,身体贴上了窗子,笑着拱手。“微臣是凡夫俗子,陛下是云中之龙。”
“狗屁!我还想上天行雨呢。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想下几滴就下几滴。让我大汉国年年风调雨顺!”刘承佑低声骂了一句,不屑地撇嘴。“那可能么?爱卿,你说那可能么?咱们君臣之间,何必再说什么龙子龙孙的瞎话?”
郭允明被说得无言以对,只能摇头讪笑。
刘承佑虽然生性阴柔狠辣,但在他面前,却从来不说瞎话。也从来不拿自己当什么天子龙孙。这让郭允明有时候会非常感动,恨不能使出全身力气,辅佐对方做一个真正的千古明君。
一个千古明君,纵然身上有些小疾,史书上所关注的,也应该是他的不世功业吧!
就像大唐太宗,纵然杀兄屠弟逼父,并且把弟媳妇给按到了床上,后世提起他来,谈得最多的依旧是“贞观之治”,依旧会满脸敬仰。
正想得心中一片火热之时,耳畔却又传来了刘承佑讨好的声音:“爱卿,朕把王章挪个位置,把三司完全交给你如何?”(注1)
“不可,陛下不可轻举妄动!”郭允明的心脏猛地一抽,所有豪情壮志顷刻烟消云散。“那王章素来与史弘肇、杨邠三人用一个鼻孔出气,陛下动了他,史弘肇和杨邠两个必然会联手反扑。苏逢吉亦会左右动摇。陛下先前重重隐忍,将瞬间前功尽弃!”
“嗯?”刘承佑眉头紧锁,没想到已经登基快一年了,自己居然依旧政令难出后宫。顿时,愤懑和负疚交织于心,略显颓废的面孔涨得一片紫红,“他,他们反扑,能反扑到哪里去?朕,朕还不信了,他们敢,敢联手废了朕不成。爱卿,你不用担心,朕一个人顶着,这个三司使的官职,朕给定了你!”
注1:三司,五代机构,盐铁﹑户部﹑度支,为三司。三司最高长官为三司使,主管全国财政,地位仅次于中书省和枢密院。三司主官为三司使,俗称计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