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前面有埋伏!”耶律赤犬两眼瞪得滚圆,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变得断断续续。
在路上,他想得全是如何将李家寨一鼓而下,自己如何带领着众契丹武士耀武扬威,如何将被击败的敌军将士尽情地羞辱,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敢主动迎击!
“敌袭——敌袭——”“敌袭——敌袭——”最靠近树林的众契丹武士和幽州汉兵们,也纷纷回过神来,一边撒腿向后跑,一边扯开嗓子大声惊呼。
与耶律赤犬一样,他们自打冲过封冻的拒马河之后这十多天里,也习惯了对手躲在院墙后瑟瑟发抖。谁也未曾设想过,居然还有人敢在行军路上伏击他们!
“别跑,整队!就在这里整队——!”几个幽州汉军都头反应速度比普通兵卒稍快,一边叫喊着,一边朝周围的退下来的弟兄拳打脚踢,逼迫后者转身接战。
“取兵器,赶紧去马背上取兵器!”临近的契丹十将和都头们,则鬼哭狼嚎地大声提醒,试图借助幽州汉军的牺牲,来换取扭转战局可能!
“一起上,一起上,列阵拦住他们,列阵拦住他们!逃命者当场诛杀,家人过后找出来连坐!”耶律赤犬的坐膀右臂,都头萧秣鞨拎着根刚刚从雪地里捡起来的树枝,劈头盖脸朝辅兵和打草谷们身上乱抽,逼迫他们去幽州军身后,以血肉之躯组成第二道防线。
“契丹武士,契丹武士退后取兵器!”耶律赤犬终于受到提醒,抽出一把大铁剑,在马背上奋力挥舞。“其他人,顶上去,全都顶上去。我大辽,无往不胜!”
一轮,只需要那些幽州军和杂兵们能撑过一轮。
只要取了兵器在手,契丹武士就可以迅速投入战斗,砍瓜切菜般,将来袭的乡勇尽数砍翻。
小半柱香,顶多支撑小半柱香。
对于四百上过战场,训练有素的大辽幽州军来说,这应该不是问题!毕竟,他们早就习惯了刀头舔血,而对方,不过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十息,如果坚持不了小半柱香时间的话,十息,也勉强够用!
只要能令对面乡勇的攻击速度稍稍迟滞,武装起来的契丹勇士,就可能将他们全歼于此。
来袭的乡勇数量不过五百出头,而大辽这边,五百幽州军、一百辅兵,再加上一百多名打草谷,人数已经接近他们的两倍。
虽然,虽然那些辅兵和打草谷手里,此刻只有切肉用的短刀,捆行李的绳索,和挑干粮的木棒。
虽然,虽然幽州军将士们的铠甲、弓箭和长兵,此刻还都驮在马背上!
“我大辽——”韩德馨圆睁着双眼,脸上写满了疯狂,“我大辽没有后退之兵,顶上去,顶上去啊,后退者死!”
“顶上去,顶上去!”
“整队,整队,后退者死!”
“一起上,一起上……”
周围的回应声,嘈杂而又紧张。
幽州军、契丹辅兵、契丹打草谷,挥舞着切肉用的短刀、木棍、或者临时从雪地里掏出来的石头,不停地朝对面张牙舞爪。
对面来的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农夫应该胆子都很小。
农夫应该都缺乏作战经验。
农夫应该看不出这边军阵的虚实……
他们叫喊着,期盼着,蹦跳着,咋呼着,就像一群公鸡竖起了脖颈处的羽毛,希望对方可以把自己当成狮子!
然而,现实却比地面上的积雪还要冰冷。
从树林里杀出来的伏兵走得不快。
因为地面太滑的缘故,他们甚至在有意压低了速度,以免某个人滑倒后,影响自家整体的队形。
他们的走在最前方的那一排长枪兵,分明早就可以发起冲锋。但是,他们却控制住了队伍内所有人心中的杀戮欲望,只是瞪圆了愤怒的眼睛。
他们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在树林边缘汇聚在一起、调整队形,然后继续向前推进。果决,干脆,像一群幽灵般,无声无息。
“杀!杀杀!杀杀杀杀!”站在最前排的幽州军战兵,被无声的压力刺激得头皮发乍,一边挥舞着参差不齐的兵器,一边大声朝对方示威。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赶快转身,不准过来,转身,我们保证不追你们!”紧跟在战兵身后的幽州军辅兵,声音里头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抖。
“阿巴亥,阿巴亥,乌贺,乌贺,乌贺勒!”被逼着上前堵枪锋的契丹辅兵和打草谷们,也大叫着,用脚从地上不停地踢起雪沫,以图干扰对方的视线,给自己这边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需要几个呼吸。
只需要几个弹指。
只需要几个刹那。
风从背后吹来,白色的雪沫笼罩住整个辽军队伍,在落日的余晖中翻滚,五彩缤纷,如梦似幻。
对面走来的乡勇们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对面走来的乡勇们依旧继续向前推进,推进。,
对面走来的乡勇们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雪沫,穿过了五彩缤纷的幻境,枪杆灰黑,枪锋闪烁着白色的冷光。
“吱——!”
寂静,在枪锋彻底穿透幻境之后的一瞬间,忽然被一记冷酷的短笛打破。推进在第一排五十杆长枪,忽然奋力前刺,整齐得宛若猛兽合拢了牙齿。
五颜六色的雪沫,瞬间变成了粉红色、飘飘荡荡,扶摇而上。
幻境瞬间粉碎。
红雾翻滚,血浆一道道窜起,下落,接二连三。
白色的冷光在夺目的血浆中迅速回收,挡在枪锋前的二十多名幽州军惨叫着栽倒。剩下侥幸未被刺中或者只是受了轻伤的幽州军,大约还有四十余人,迅速转身,撒腿便逃。
没来得及披甲,没来得及持盾,手里只剩下一把割肉小刀,对上列阵而前的如林长枪,无异于螳臂当车。
螳臂当车,好歹内心深处还有愤怒和勇气做为支撑。而被逼着堵路的幽州军心里,除了恐慌之外,却什么都没有!
他们甚至,连转身逃走的机会都没剩下。站在第二排的幽州军兵卒,眼睁睁地看着前排的自家袍泽被刺中,眼睁睁地看着侥幸未被刺中或者只是负了轻伤的前排袍泽倒卷而回,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按照平素训练和战场上的要求,他们此刻应该上前补位,补全战死者的位置,将迎面推过来的乡勇堵住,一个接一个杀死。
而不趁手的兵器和血淋淋的现实却告诉他们,上前一步,必死无疑!
“吱——”又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笛声。
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
成排的枪锋再度奋力前刺,刺中逃命者的后背,刺中发呆者的前胸。刺穿被冻硬的衣服,刺穿被冻麻木了的皮肤,刺穿皮肤和肌肉和骨头,将骨头后的内脏瞬间搅了个稀烂!
粉雾蒸腾,红光飞溅。
白色的雪地上,一道接一道,落满了滚烫的鲜血。
地面上的洁白支离破碎。
一个接一个圆睁着双眼的尸体,缓缓倒下,缓缓翻滚,耀眼的红迅速盖住杂乱的白,四下蔓延,无声无息。
站在军阵最前面两排的幽州军彻底崩溃,侥幸没有死在枪下者,转身尖叫着逃命,无论遇到任何阻挡,都一撞而过。
第三、第四、第五排的幽州军被溃兵撞得根本站不稳脚跟,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在对面的长枪没推进到自己身前,就已经东倒西歪。
而迎面走来的那支幽灵般的队伍,却对脚下的尸骸和迅速蔓延的血迹熟视无睹,继续踏着稳定的节奏向前,向前,枪杆平端,双臂微曲,枪尖上的血,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在寒风中落成一道道猩红色的斜线。
“吱——”“吱——”连续两记短笛声响。
枪锋前刺,回收,回收,前刺。红烟弥漫,惨叫声不绝于耳。
第四排幽州军、连带着第五、第六两排同时崩溃。来不及逃走者,被枪锋从背后刺中,倒地惨死。反应相对迅捷者,挥舞着短刀,狼奔豸突。
幽州军的后方,就是契丹辅兵和打草谷。
在滴着血的枪锋前,他们不比幽州同伙更有勇气。
“阿巴亥,阿巴亥……”还没等乡勇们的长枪刺到近前,大部分契丹辅兵和打草谷,已经转身逃走,任凭负责督战的十将们如何砍杀,都绝不肯站在原地等死。
也有极少数辅兵和打草谷,总共加起来也不够二十个,被天空中飘飘荡荡的红雾,给逼出了几分血勇。挥舞起拴东西用的皮索,扛粮食用的担子,还有切肉用的短刀,叫喊着逆流而上。
他们不是正兵。
他们或者因为犯罪,后者因为出身于被征服的部族,只能给正兵做牛做马。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在经历过多次战斗之后,才能有机会补入正兵行列,同时忘记自己原来的族群,被彻底当作一个契丹人。
他们今天逃走,估计也难免一死。
他们早就受够了,所以,还不如死个痛快。
他们操着不同的语言,挥舞着不同兵器,彼此间既不排成队形,也不互相照应。如同飞蛾般,朝着枪阵扑去,三三两两,毫不犹豫。
他们这样做的后果,也正如扑火的飞蛾,转眼间,就尽数倒下。从开始到结束,都未能影响火光分毫。
“别管他们,整理队形,整理队形,朝着那些取兵器的家伙,继续推进!”郑子明吐出嘴中的短笛,大声做出调整。
没想到敌军崩溃得如此之快,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而众乡勇们,显然也未曾料到,传说中百战百胜,凶神恶煞般的辽军,今天的表现居然还不如大伙以前遇到的土匪。一个个面面相觑,胳膊和大小腿都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抖。
然而,在郑子明和队伍中的都头,十将的提醒下,大伙却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也很快就调整好了阵形,沿河铺满积雪的山坡,缓缓推向了那些正在取了兵器的契丹武士。
早就知道这些契丹人会来,大伙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
早就听说甚至亲眼目睹过,堡寨被契丹人攻破后的结果,大家伙儿,对复仇充满了期待。
“长枪队,继续前推!听从陶大春的命令!”郑子明深深吸了口气,将长枪兵的指挥权,下放给了站在第一排的陶大春。随即,高高举起了一面金黄色的三角旗,“弓箭手听令,原地站立,挽弓,二号重箭,侧前方四十步,预备——”
一百五十张角弓,朝斜前方举起。弓箭手将标记着符号门类,专门用来杀伤无防护目标的二号重箭搭上了弓臂,随即快速将弓弦后拉。
“放——!”金黄色的三角旗果断下挥,羽箭腾空而起,在落日的斜辉中,呼啸着扑向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