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待属下恩,恩同再造,属下,属下愿意为大人赴汤蹈火。但,但这司田参军之职,实,实在太重要了。属下,属下不敢糊弄大人,所以,所以请大人务必卸了属下的差事,另,另择,择贤能!”听郑子明说了一句相信‘我相信你’之后,好半晌没有下文。李顺儿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硬着头皮重申。
“去做指挥使,你就敢糊弄了?看不出来,你李顺还有这么大胆子!”郑子明的注意力,迅速从沉思中被扯回,白了李顺儿一眼,沉声反问。
“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属下不是那个意思!”李顺儿顿时又急得满脸是汗,将手摆得如同风车般,大声解释,“属下是想说,想说带兵和管事儿不一样。前,前一种属下勉强做得,后一种,后一种实在是做不来!做不来呀!”
“有什么区别?”郑子明知道自己手下,很可能不止李顺儿一个人想打退堂鼓,其他好几个赶鸭子上架的指挥使的心思,估计也跟李顺儿差不多。笑了笑,侧着头追问。
“带,带兵,可以打,打人。”李顺儿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实话实说。“再刺头儿的家伙,几顿军棍下去,也给打老实了。然后大人要求干什么,属下带着他们一起干,只要令行禁止,再处处冲在前边,就不怕完不成大人交给的任务。可,可当司田参军,总不能动不动就抄家伙!”
“为何不能,谁要是不好好做事,阳奉阴违,你接着打啊!就当是在训练新兵!”郑子明听得莞尔一笑,大声建议。
”那,那可不成!”李顺吓得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拼命摆手,“都,都是斯文人,岂能,岂能像对待大头兵一样,说打就打?况且,况且属下,属下的确是什么都不懂,也,也不怪人家不服!”
“噢,原来如此!”郑子明闻听,顿时恍然大悟,用手指关节敲打着石头桌面,似笑非笑。
眼下刺史衙门里头,各个关键职位虽然都换上了自家弟兄。可底下干活的小吏,大部分却依旧是原班人马,即便零星有几个从外边招募来的新鲜血液,也都是些金贵的读书郎君,与李顺等大头兵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道天然的鸿沟。
所以李顺儿等人刚刚上任之初还好,地方上的小吏和外边来的读书人彼此之间还未混熟,对顶头上司的情况也不太了解,一时半会儿,谁也不敢起什么歪心思。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李顺儿等人的本事和脾气秉性被下属们摸透了,来自当地的小吏和来自外边的小吏也混了个脸熟,读书人们就开始抱起了团儿,想方设法一道糊弄起了李顺儿这种“粗胚”!
而李顺本人,偏偏又出身甚为寒微,骨子里至今存着一丝自卑。总觉读书郎们理所当然就高人一等,被手下的小吏们联合起来一挤兑,顿时就自惭形秽。干脆起了让贤的心思,主动要求交卸掉职务,回到军营去带兵。
“大人……?”见郑子明又半晌不说一个字,只是不停地敲打石头桌面儿,李顺儿扬起脑袋,低声呼唤。
“你先别忙着请辞,我教你一个绝招!”郑子明抬起被桌面硌红了的手指,放在嘴边儿吹了一下,缓缓说道。“还记得咱们当初如何训练新兵么?如果有人听到号令却不肯服从,站在原地跟你唧唧歪歪,该怎么办?”
“第一次打军棍十下。第二次,吊起来抽。”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了,李顺儿想都不用想,就大声回答。“如果屡教不改,要么赶他走,要么直接上报明法参军,把他当众给宰了!”
“回去后把每天要做的事情,分成几块,交给不同的人去执行。”郑子明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再度一点点变冷,“如果有谁推三阻四,你别管他说的有没有道理,直接拖出去打军棍。如果有人阳奉阴违,表面上接了令,到时间却做不好。也甭管他有什么理由,同样是军棍伺候。记住,这里是沧州,位于汉辽两国边界,随时都可能打仗。刺史和防御使都不分家,你这个司田参军,也没必要跟手下人讲究什么斯文!”
“这——”李顺长跪于地,上半截儿身体僵直,目瞪口呆。
打手下那些小吏的军棍!此事,他先前想都没敢想过。虽然每天都被这帮家伙气得欲仙欲死。可人家都是学富五车、六车的主儿,身上的气运有文曲星加持,自己不过是个小厮出身的大头兵……
“打,打出事情来,我替你担着!”仿佛猜到了李顺儿心中所想,郑子明弯腰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上拉,“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跪!记住,你现在的职位,是你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不是我赏的。咱们现在这块地盘上,也洒着你和弟兄们的血。那些没流过血的人,愿意跟咱们一起干,咱们倒履相迎。不愿意干,咱们也不求着他们。”
“这——”李顺儿没他力气大,被拖着站直了膝盖。双眼中,却依旧写满了迷茫,仿佛自己正在做白日梦一般。
“郑某这里,要求的是他们令行禁止,交代下的任务,就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不是求他们帮忙扬名,也不求他们帮忙做出什么新花样来!”郑子明知道李顺儿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腾出一只手,笑着按在了此人的肩膀处,“顺子,换句简单点儿的话说,你手下,雇的是一帮干活的伙计,不是一群大爷。想指点江山请去别处,老子这不需要!顺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明,明白!”仿佛有股热气,沿着肩膀一直钻进了李顺心窝。他红着眼睛,用力点头,”我这就回去抽,属下这就回去,跟他们好好讲讲道理。属下就不信了,伙计还能爬到掌柜的头上拉屎!”
“你这么理解就对了。去吧,别被那帮人给吓唬住。在我这儿,能认认真真做事才最为重要。其他什么都是虚妄!”郑子明又在李顺儿的肩膀上拍了拍,随手抹去了此人脸上的泪水。
“属下告退!”李顺儿后退了半步,信心十足地行礼。随即,转身而去。
望着他重新挺直的腰杆,郑子明在心中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儿,“我需要的,是迅速令沧州恢复生机,是粮食、税金和兵源,不是士林中的口碑!士林里的口碑再好,挡不住契丹人的铁蹄,而训练有素的士卒可以,坚固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也可以。”
招募训练士卒需要钱,打造铠甲兵器需要钱,修筑加固城墙需要钱,挖护城河也需要钱。靠抄豪强的家所得来的钱财虽然数量庞大,但是,如果收不上足够的赋税,防御使衙门早晚会坐吃山空。
想收上足够的赋税,就需要有足够的平民百姓,去种地、开荒、煮盐、做买卖。只有百姓手里存了富裕的钱粮,官府的仓库才能充盈。而豪强之家的奴仆提供不了这些,眼高于顶的读书种子们,也提供不了这些。虽然一个国家若想繁荣昌盛,读书人不可或缺。但那是以后,不是眼下。眼下,郑子明宁愿把整个沧州,变成只有将士和平民。
不知不觉,他又陷入了沉思当中。对现实和认识,和对未来的规划,也愈发地清晰。沧州东临大海,西靠运河,多水,少山,地势平坦。天生就是一个粮仓和盐仓。只要能阻止契丹人的抢劫和城狐社鼠的过度盘剥,这片土地就会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摸索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办法,训练士兵,治理这片土地。外拒强敌,内削城狐社鼠。不管这些办法历史上别人用过没用过,也不管这种办法是来自塞外还是江南。
如今,训练新军的事情,在柴荣的大力支持下,他已经摸索出了一点门道。但如何治理地方,他却依旧在摸索当中,并且不知道是否还能得到大哥柴荣的全力支持。
“累迷糊了吧!活该!”潘美抱着一大摞公文,快步走入。看到郑子明端着碗早已冷掉的茶水,两眼僵直,忍不住出言低声数落,“谁叫你杀人杀得那么狠呢,现在知道后果了吧!手头没人才人可用,只能自己事必躬亲!然后就像先蜀丞相诸葛亮那样,把自己活活累死!”
“我当初不痛下杀手,可能死得更快!”郑子明迅速扫了他一眼,笑着摇头,“只会为虎作伥的东西,算哪门子人才?从李克用到刘知远,契丹国越打越强,咱们却越来越弱。恐怕不只是武人误国之故。既然原来的路子根本走不通,就只能换一条路走。也许……”
“行,你本事大,你高瞻远瞩!”潘美将手中的公文朝石头桌案上一丢,满脸不服不忿,“你比几代明君名相,都有本事!可你想好了,这得激怒多少人没有?他们,可不只是一群地方上的土豪!”
“道之所在!”郑子明微微一笑,年青的脸上写满了坚定。“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