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轰隆!”雷声滚滚,震得屋子内簌簌土落。
倾盆暴雨,模糊了天地间的界限,将窗外的景物,吞没进一团无边的黑暗当中。
几道紫色的闪电忽然在黑暗中出现,瞬间将雨幕撕碎,露出院子内的残砖烂瓦和四下飞舞的柳树枝。紧跟着,又是一阵闷雷,震得人心脏哆嗦,手和脚也跟着战栗不停。
“哗啦!”一只粗瓷茶壶,从松木桌子边缘被震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石重贵腾地一下跳起来,向前跑了两步,然后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叹了口气,又转回头去,来到桌案旁的椅子上颓然坐倒。
两名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太监捧着盏昏暗的牛油灯快速冲入,第一眼,先看到地面上破碎的茶壶,顿时不约而同地邹起了眉,低声数落:“陛下,小心点吧!这个月,您已经打碎三个茶壶了。院子里这么多嘴巴,您的上朝戏最近看的人又越来越少,再这么不珍惜物件儿,咱们就都得喝西北风了!”
“你……”石重贵被训得面红耳赤,想要站起身还嘴,想了想,第二次跌回椅子里,讪讪地拱手:“知道了,王大伴,张大伴,朕,我刚才睡着了,没注意到茶壶被雷声给震到了桌子边儿上!”
“睡,睡,睡!你说,你除了睡,还会干啥?”两个被他称做大伴的老太监一边蹲身收拾地上的茶壶碎片,一边继续不耐烦数落。“还不如去写几个字,下次赶集时我们也好拿去换些鸡蛋回来!”
“是啊,要不然,你就再给你儿子写封信。他即便不肯听你的话带着人马投降契丹,至少得把你的吃穿用度管一管吧?咱们这院子,已经多长时间没拾掇了。房顶上的瓦片早就烂了,一下雨,就到处漏水!”
“嗯,嗯,你们说得对。朕,我这就去写,写字。”石重贵被数落得像个三孙子一般,却没勇气还嘴,只是顺着对方的口风,低声商量,”大伴,能把蜡烛点起来么?否则黑灯瞎火的,我怎么写啊?”
“您真的要给郑,要给少主写信?”王姓太监喜出望外,跳起来就准备去点蜡烛。
张姓太监,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省省吧,别高兴太早。咱们这位爷,你还没摸透么?他就是一块滚刀肉。他才不会写信给郑子明呢,他是想骗你点了蜡烛,然后随便写几张大字了事。”
“这……”王姓太监愣了愣,扭过头,对着石重贵怒目而视。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小伎俩被戳破的尴尬。
他抓起牛油灯,朝着桌案上狠狠一放。然后两手叉腰,大声说道:“想点蜡烛,没门儿,就凑着用油灯吧!您还以为是在汴梁呢,想点几根蜡烛就点几根蜡烛!能有油灯用,就已经是别人的恩典了!”
腐臭牛油发出的味道,立刻飘了起来,晕得石重贵胃肠一阵翻滚。本能地向后躲了躲,他求饶般拱手:“大伴,把油灯拿后一些,拿后一些,你知道朕受不了这个味道。不是朕不肯写信,而是朕写了,你们也得有办法送到南边去啊!”
“你不用管,只要写了,我们自然可以托人送过去!”两个太监心中一喜,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地回应。
给郑子明送信,他们当然没那本事。可能逼着石重贵写信,就是大功一件。将信交给契丹人之后,他们少不得要受一些嘉奖,说不定上头一高兴,看在他们做事得力的份上,把他们送入某个王爷家当差,就彻底脱离了苦海。
“朕,我……”石重贵愣了愣,闭上了眼睛,不再接茬。
好歹也做过一回皇帝,两个老太监心中的想法,根本瞒他不住。然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惩罚对方,也没有兴趣,将二人的卑鄙心思直接戳破。
自从两个妃子被述律王子“请”去看花,唯一活在世上的女儿也被永康王的妻兄娶去做妾之后,眼前这座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囚徒。其他所有人都是狱卒,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一个。做囚徒的,自然得有做囚徒的觉悟,不能跟狱卒对着干,自讨苦吃。虽然,眼前这两名“狱卒”,曾经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太监。
“又皮痒了是不是?”两名太监见石重贵忽然耍起了死狗,便明白自己的伎俩被看穿了,顿时,脸皮隐隐有些发烫,心中的恨意,瞬间油然而生。“你还以为自己是皇上呢,没人敢动你?告诉你吧,这封信,虽然不是朝廷朝你要的,正主来头也不差。你早点儿写了,人家一高兴,说不定还能送你几头羊来吃。若是再拖拖拉拉,对方只要跟耶律将军说一声,你又免不了一顿鞭子吃。”
“咔嚓!”闪电透窗而入,照亮两名太监丑陋的面孔。
石重贵被雷声吓得又是一哆嗦,抱着肩膀,将身体卷在椅子里,抖若筛糠。
鞭子,带着倒刺的鞭子。他从没想到过,原来鞭子抽在人身上,是如此的疼。让人恨不得当场就死掉,偏偏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只能咬着牙苦捱,咬着牙,感受皮肉从身体上脱离,火焰在骨髓中来回翻滚。
然而,即便下次再被打得死去活来,他也不会再给自家儿子写第二封信了。他发誓,永远不会。只要他头脑能保持清醒。
上一封信,根本不是他想要写的。是被打得太狠,打得马上要昏倒之时,才迷迷糊糊地服了软。内心深处,石重贵一遍遍替自己开脱,每开脱一次,内疚就又多一分。从信写好之后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子在柱子上。然而,想想自己的爱妃冯氏当年碰柱自杀,脑浆迸裂的模样,他又两腿发软,再也迈不开脚步。
“别装死,没用!”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停地折磨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你有本事,就等契丹人找你的时候装,那才真正像个爷们!”
“咔嚓!”又一道闪电从天空滑过,照亮石重贵满头的白发。
“别逼我,你们别逼我,我不写,我不能再害二宝!”他忽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双手抱头,哭得像个丢了魂魄的幼儿。“王大伴,张大伴,朕,我求你,求你们。别,别逼我,我,我给你们磕头了。二宝小时候还在你们怀里撒过尿呢。他,他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他,他从来都没欺负过你们。他,他跟你们无冤无仇。我不写,真的不能写啊。我已经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
“哼!”两位太监既不反驳,也不安慰。像看皮影戏伴,冷眼旁观。
作为伺候了石重贵多年的老人,他们可是将这位爷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志大才疏,意志软弱,贪生怕死。要是真的肯自杀的话,当年汴梁城破时,早就自杀了,根本不会赖到现在。至于眼下所表现出来对其儿子的舔犊之情,也是春末时解河面上的薄冰,根本经不起一敲。
前些日子契丹人让这位爷写信给郑子明劝降,此人爱惜亲生儿子,也曾经宁死不屈了一回。结果怎么样呢,才吃了二十几鞭子,就乖乖服软了。数百字的劝降信一挥而就,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啊,让人看了之后觉得姓郑的不肯奉命,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而等身上的鞭子伤不疼了,这位爷突然就开始自责起来。绝食、撞墙、拿绳子准备上吊。闹来闹去,闹得神憎鬼厌,没人再肯理睬,却又不肯死了。继续像蚯蚓一样活着,活得卑微而又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