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一
人们在生活中常会谈论到天资或天赋,特别是面对儿童,往往是一句“天资聪明”便笼而统之地概括了,其实这是客气话,说话者并不当真。但客气话说完之后,孩子的家长有时也会陷入怀疑之中,自己的孩子真的有天资吗?实言相告,真的有,每个孩子都有,只是,他所具有的天资,往往不是家长所期待的那种为当下社会所追逐的与名利相关,能让孩子快速“成功”的天资。此天资非彼天资也,于是就成悖论,家长与孩子都痛苦,孩子身上的那些天资甚至会被家长和老师有计划地压制,消解,于是,这些天资便被浪费掉了。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特别是中年之后,有了思想和生活的自主能力,当年被压制的天资有时会苏醒过来,以业余爱好的形式出现在生活中。这种爱好或称之为“偏好”,原本应该是他们一生所从事且乐在其中的职业生活,只是“师长弄人”、“造化弄人”,让他们不得不从事不喜爱的职业,以顺从社会价值评判体系。于是,现代社会中多数人职业生活不快乐,只有少数人敢于反抗早年对天资的压制,便有了跳槽、辞职、下海、改行等行动。然而,由于开始的几十年里并没有对天资进行充分的培育,于是,在反抗生活、回归天性的行动中,达成目标者只是少数。
需要说明的是,每个儿童身上不是只有一种天资,而常常会是几种天资共存。尤其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些天资在儿童时期,总是会以“不上进”、“无用”和“没出息”的样式表现出来,所以才会被师长压制。因为老师和家长所认同的“天资聪明”,只有那些“三岁识千字,五岁会唐诗”,或是写写画画、弹琴跳舞之类,因为许多家长心底都藏有一个无法明言、非常俗恶的念头:“万一我的孩子有这方面天分,能够成为某种大人物哪!”
我见过真正才华横溢的人物,清楚地自知才能有限。然而,回顾本人五十多年的生活,我发现,和其他所有儿童无二,我本人同样有天资,而且不止一种。更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没出息”的天资没有被浪费掉,而是为我赢得了虽不成功,却乐在其中的职业与生活。
我的天资有二:其一,喜欢食物,俗称“嘴馋”;其二,喜欢故事,尤其喜爱远方的陌生地区和陌生人的故事。今天为读者编选的这部《美食小说家》,便是我这两种天资的明证,因为里边全都是我几十年来写作的关于“食物”的故事,以及关于“食物”的远方见闻。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工作的单位里夏天发放防暑降温茶,是那种北方地区俗称“香片”的茉莉花茶。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学校对学生的要求不甚严格,多半是半天课程,于是,每到下午,我便用罐头瓶子泡上一罐花茶,拿上小板凳,与街上乘凉的老人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聊天。我家居住的地方是袁世凯开发河北时形成的新区,居民多为外来移民,于是聊天的老人口音各异,职业也是五行八作,出身无奇不有。至于聊天的内容,从个人经历到行业秘诀,从清末民初直至当下,从被禁止的京评梆曲艺电影流行歌曲,到饮食风俗婚丧嫁娶人情世故,以及怪力乱神吃喝玩乐等等,特别有几位干采购员的邻居,出差回来必定大讲外地见闻,再由老年人讲他们自己有关该地的所见所闻,以为补充,于是那个遥远的地方便在我的头脑中形成印象,且充满趣味。到我长大成人之后,听到的这些东西都储存在深层记忆中,每到写作需要的时候,常会自动浮现出来。
那个时代住平房,还可以串门。我另一个乐趣就是听知青聊天。听说哪家知青回家探亲,立刻便赶过去,坐在角落里,和许多邻居一起听知青讲他生活中的种种趣事、苦事和乐事,偶尔还会分享到一点知青带回家来的地方特产。我最喜欢的是黑龙江建设兵团、内蒙古自治区建设兵团和新疆建设兵团回家探亲的青年,这三个遥远的地方,在我的所闻中是那样美丽、神秘,是那样充满乐趣。当然,我也分享到黑龙江的“都柿干”和大列巴、内蒙古的奶豆腐和牛肉干,新疆的绿色葡萄干、鹰嘴豆等多种地方特产,这便更激发了我对那些地方的想象,为此常常心往神驰,且馋涎满口。
到了能读书的时候,当然是从小说开始。那个年代没有书可买,只有四处去借,苏联的小说较多,见写到黑麦面包、裸麦面包,便觉欢喜。再有就是借来些没头没尾的小说,不知书名更不论作者,只是乱读,记得有部中国小说,其中一段写主人公在一家货栈里当学徒,东家请客吃饭,他上菜时不小心将一碗烧海参跌翻在桌上,至今我仍记得其中一句,“账房先生也捡了个大海米吃”。海参和海米对当时的我算是奇闻,不知此为何物,而且是吃食,便深深记住了。到了“评‘水浒’”时,父亲单位发了一套《水浒传》,上下两册,这应该是我正式读中国古典文学的开始,半年之内就读了十几遍,一百单八将的名号倒背如流。当然,《水浒传》中有许多地方写到吃食,鲁智深蘸蒜泥大嚼肥狗肉很容易理解,但无处尝试;武大郎卖的炊饼被我想象成豆沙蒸饼,但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中,王婆与西门庆谋取潘金莲,说到的“宽煎叶儿茶”、梅汤、和合汤、姜茶,还有王婆引诱潘金莲到家里做衣衫,“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松子胡桃肉,递与妇人吃了”,这到底都是些什么茶什么汤,里边有什么内容,会是什么滋味,让人恨不得有本辞书可以查一查。可巧,那年父亲单位发的防暑降温茶里有一小包安徽歙县产的“大方茶”,泡出来是完整的茶叶,于是,我就着“宽煎叶儿茶”的字面意思,借用家中做饭剩下的余火,煎了一回茶,难喝,自知必是方法不对。这种动手试验的习惯,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日后写红军长征过草地,我曾试验煮皮带和皮鞋,所以写出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当年父母对孩子的要求不高,不闯祸是底线,像我这种爱读闲书的被看成是好孩子。忽一日,父亲带回来一本天津财贸学校和天津市饮食服务公司合编的《烹饪学教材》,让我如获至宝。从那时起,我认识了各种山珍海味,淡水鱼和海鱼,还有猪牛羊身上各个部位的名称,什么象眼片、柳叶片,什么棋子块、滚刀块,什么煎炒烹炸熬熘焖炖,几百种食材,几百种调料,怎样搭配,怎样处理,让我眼界大开,顺便也解开了我心中多年的疑问,知道海参和海米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因此,我至今仍然坚信,并一直在宣传一种观点:“烹调是孩子在家庭中培养想象力和创造力最简便也最有效的方法。”
到今天我以讲故事哄读者开心为职业,而且乐在其中,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少年时代没有被泯灭的这两处“没出息”的天资:嘴馋与欢喜故事。因此,我非常热切地希望天下父母,要给孩子自己发现和发展“天资”的机会,顺应他们的兴趣和爱好,他们虽然很可能无法成为所谓的“成功人士”,但他们却可能生活得不枯燥,不乏味,会感觉这一生没有虚度,他们过的是他们自己想要的生活。
责任编辑:张森